三一门后山,风不对了。
那股子风,带着刮骨的凉意,吹过竹林,不再是往日那“沙沙”作响、如同海潮拂过沙滩的悦耳声,而是一种干涩、萧索的摩擦声。
像是无数具风干的骨骸,在互相碰撞、挤压,从骨头缝里,挤出无言的、尖锐的悲戚。
演武场,空了。
那块曾被近百个师兄弟用汗水浸泡、用拳脚打磨得油光锃亮的巨大青石板,此刻,只剩下几片被秋风卷来的枯叶,在上面无助地、孤独地打着旋。
往日里,这个时辰,旭日东升,正是三一门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候。
弟子们赤着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滚,在初升的阳光下蒸腾出肉眼可见的滚滚白汽,混杂着泥土被踩实的腥气和独属于年轻男儿的、旺盛的荷尔蒙味道。
拳脚破空,带起的劲风扫过竹林,竹叶簌簌作响,那是为他们喝彩。
“嘿!”
“哈!”
那整齐划一、撼动山谷的呼喝声,那为了争论一记冲拳谁更快了半分而面红耳赤、差点动手的激烈吵闹,那输了之后被罚倒立,一边脸憋得通红一边还在互相不服气地叫骂的声音……
那些声音,仿佛还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用手一碰,就能碎成一片片的回忆。
但此刻,只剩下死寂。
彻骨的,能把人骨髓都冻住的,死寂。
一个年轻的弟子,直挺挺地跪在自己师父的房门前。
他的额头,死死地抵着冰冷的、沾满晨露的青石板。
他一声不吭,只有那不断剧烈耸动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早已决堤的崩溃。-
他的面前,端正地放着一个打开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桐木盒子。
盒子里,没有金银,没有书信。
只有一根,小小的,拨浪鼓。
鼓面已经褪色,红色的漆皮剥落了小半,露出底下暗黄的木质。木柄上,甚至还有几个浅浅的牙印,那是他离家上山时,刚满三岁、还在换牙的妹妹,一边哭得惊天动地,一边不撒手,硬塞到他包袱里的。
而现在,它被送了回来。
就在那小小的、可爱的牙印旁边,一个狰狞的、甲虫形状的图腾,被滚烫的烙铁,深深地、残忍地烙了上去。
黑色的烙印,边缘因为高温而微微碳化,散发着一股焦糊的、令人作呕的肉味。
“走吧。”
门内,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不再是往日授业时的洪亮与严厉,只剩下一种,因为重复了太多次同样的话语,而变得极度沙哑、极度疲惫的,麻木。
“活下去。”
“你妹妹……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
年轻弟子闻言,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再也抑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重重地,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磕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每一次,饱满的额头与坚硬的青石板的碰撞,都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响声。鲜血,很快便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地上,与冰冷的尘土混在一起,变成暗红色的泥点。
然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如同捧着一件绝世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木盒,抱在了怀里。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山下走去。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腿。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中,被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一个男人,被外力活生生折断了脊梁骨的,无尽悲凉。
这,已经是,这短短三天里,离开的,第三十七个弟子了。
蛊王一脉的手段,阴损到了骨子里,毒汁都流到了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他们不攻山。
他们,诛心。
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通天的法子,精准地找到了每一个出身平凡的外门弟子的家人。
他们不杀人,不放火,只是用这种最安静的方式,送来一件,最能牵动你心底最柔软那根弦的信物。
或是父亲用了半辈子、烟嘴都磨平了的旱烟杆;或是妻子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绣上的、针脚细密的荷包;或是孩子睡觉都要抱着的、掉了漆的木头小马。
上面,无一例外,都烙着那个,代表着蛊王万劫生一脉的,狰狞虫印。
那无声的、冰冷的威胁,远比任何声色俱厉的恐吓,都更让人肝胆欲裂。
三一门,可以庇护他们不被刀砍斧劈。
但,庇护不了,他们远在千里之外,手无寸铁的家人。
若非对左若童与张豪这两位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还抱有着最后的、近乎信仰般的信心;若非三一门的核心弟子,要么出身于本就根基深厚的异人家族,要么是了无牵挂、把师门当家的孤儿……
恐怕,这偌大的三一门,早已人去楼空。
饶是如此,也有一半心志不够坚定的弟子,无法眼睁睁坐视家人身处险境,只能在这三天里,流着血泪,一一哭拜辞别。
就连陆瑾,都差点着了道。
昨夜,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落在了陆家的宅院。若非陆家本就是一方豪强,家中供奉着数名异人高手,当场便将那几个在宅院外鬼鬼祟祟、试图种下蛊虫的黑影打退,恐怕此刻,陆瑾早已成了第一个,不顾一切冲下山去拼命的人。
此刻,他正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演武场中央。
他的双拳,攥得死死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几乎要刺破皮肤。手背上,一条条青筋坟起、扭动,如同数条即将破体而出的愤怒虬龙。
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带着三分桀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滔天的怒火,与一种,更深层次的,屈辱。
“欺人太甚!”
一声压抑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这群……藏头露尾的臭虫!杂碎!!”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狂暴的、尚未被完全驯服的逆生之炁在他体内疯狂地横冲直撞,让他脚下的青石地面,都承受不住这股暴戾的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数道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他想打人。
他想杀人。
他想现在就冲下山去,不管什么狗屁蛊王,不管什么十殿阎罗,把那些用家人来威胁对手的腌臜货,一个个,全都用拳头,砸成肉泥!
可他,不能。
师尊有令,自那日议事之后,三一门封山。
任何人,不得私自下山。
那不是一道冰冷的命令,而是一种,更沉重的,无声的托付。
他知道,师尊和大师兄,要在这座山上,与那个七十年前的旧怨,与那个丧心病狂的蛊王,做个了断。
而他们这些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座,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家。
陆瑾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后山的方向。
那里,云雾缭绕,一如往常,仿佛山下的风雨,都与它无关。
他知道,大师兄就在那里。
那个,如山岳般可靠,如神明般强大的男人。
只要有他在。
只要他还在那儿站着。
三一门的天,就,塌不下来。
这个念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井水,从头顶猛地浇下,让他心中那几乎要将理智都焚烧殆尽的怒火,稍稍平息了几分。
他松开了攥得发麻的拳头,张开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排已经蒙上一层薄灰的兵器架,越过那些锋利的长剑与宝刀,一把抓起了角落里,那根最沉的、给师兄那样的天生神力者练习用的、通体由浑铁打造的铁棍。
那冰冷的、粗糙的触感,顺着掌心,一直凉到了心里。
他拖着铁棍,一步一步地,走回演武场中央。
他没有再怒骂。
他只是,将所有的愤怒,屈辱,与无力,都灌注进了双臂。
他沉腰,立马,双手握棍,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前方的空无一人之处,猛地挥出!
“呼——!”
沉重的铁棍,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划过一道简单、粗暴、却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弧线。
一记,最基础的,横扫。
紧接着,是第二记,势大力沉的劈砍。
第三记,刁钻狠辣的上挑。
他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逆生之炁,全凭那具年轻而强悍的肉身。
汗水,很快便从他的额角、脊背、胸膛,疯狂地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让布料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贲张的肌肉轮廓。
整个三一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那沉闷的、呼啸的棍风,和那一声声,从他胸膛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在空旷的山谷之间,反复回荡。
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