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万籁俱寂。连风都仿佛凝固在此地，不敢惊扰这片肃杀的宁静。
左若童与万劫生相隔十丈，遥遥对立。
这十丈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一边是左若童，须发衣袂无风自动，整个人仿佛不是站在地上，而是与这片青翠的竹林、脚下的泥土、乃至呼吸间的空气融为了一体，无处不在，却又仿佛随时会化风归去。另一边，是万劫生，他脚下的土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生机，青草枯黄，泥土发黑，一圈圈阴冷、死寂的黑雾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身躯，仿佛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
两种截然相反的“道”，在这片小小的竹林里无声地碰撞、湮灭，让他们之间的空间都开始微微扭曲，光线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波纹，如同夏日被烈阳暴晒的路面。
“天人之境……”
万劫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他死死盯着左若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不再是戏谑与从容，而是混杂着求道者般的向往、失败者般的嫉妒，以及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南华经》有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这便是坐忘，便是天人。第一境‘天人感应’，与天地共鸣；第二境‘神驰物外’，遨游太虚；第三境‘气游天地’，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他每说一句，身上的黑雾便浓重一分，那张俊美苍白的面孔也扭曲一分。
他惨然一笑，笑声中带着泣血般的悲鸣：“左若童，你是当今异人界，唯一一个走到了‘道’的门里的人。而我……我这样靠着掠夺、寄生、吞噬万物才走到今天的人，在你面前，不过是个站在门外，连门槛都摸不到的可怜虫。”
他的话像是在示弱，但那股死寂的邪异气息却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但是！”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尖锐得像是杜鹃啼血，充满了决绝与癫狂！
“门外的虫子，也想看一看门里的风景啊！”
“就让我这以万千生灵血肉为祭，以无尽怨毒为食的‘蛊道’，来称一称你那高高在上的‘仙道’，究竟有多重！”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劫生的身体，动了！
他没有前冲，而是像一滴被烧红的铁水滴入冰湖，整个人“滋啦”一声，在原地瞬间汽化、膨胀！化作一团直径超过三丈、不断蠕动翻滚的漆黑浓雾！那雾气粘稠如石油，散发着足以让活人瞬间窒息的腥甜与腐朽气味。
雾气之中，传出亿万计的、细碎到极致的“沙沙”声，仿佛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神魂刺痛！
下一刹那，虫潮爆发！
那不再是简单的涌出，而是漆黑浓雾的“决堤”！
无数巴掌大小、背生肉翼、长着扭曲婴孩面孔的飞蛾率先呼啸而出，它们口器如磨尖的钢针，翅膀扇动间洒下致幻的磷粉！紧随其后的是潮水般的、通体漆黑、甲壳上烙印着金色鬼脸的尸蟞，它们贴地疾冲，所过之处，无论是竹子还是岩石，都瞬间被啃噬得千疮百孔！更有无数细如发丝、近乎透明的【情丝蛊】，混杂在虫潮之中，无声无息地向着左若童的七窍钻去，欲要侵蚀其神，勾起其心魔！
这股由死亡、怨毒、瘟疫汇聚而成的黑色洪流，带着吞噬一切生机的恐怖意志，遮天蔽日，朝着左若童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面对这足以让一支军队瞬间化为白骨的恐怖景象，左若童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看着那黑色的虫潮瞬间淹没到了他的脚下。
他依旧岿然不动。甚至连那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衣角，都未曾被那狂暴的虫群气浪撼动分毫。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黑色的虫潮，在距离他身体三尺之外，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绝对无法逾越的透明墙壁，再也无法寸进！那三尺之地，仿佛自成一界，隔绝内外。
无数的蛊虫疯狂地向前挤压、堆叠，后浪推前浪，瞬间便形成了一堵高达数丈、不断蠕动、令人作呕的“虫墙”。它们用锋利的口器疯狂啃噬着那无形的屏障，用淬了剧毒的尾针穿刺，用腐蚀性的体液喷涂，发出“滋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腐蚀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的恶臭。
然而，没有用。
那层薄薄的、无形的屏障，仿佛不是炁构成的防御，而是这片天地最根本的法则之一。道家言“三尺神明”，此三尺，便是“道”的领域，便是“天人”的绝对界限。任凭万千蛊虫如何疯狂，都无法撼动其分毫。
左若童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故友，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展现着他那早已走上歧途的“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一丝怜悯。那不是对弱者的同情，而是对一个本可同行的求道者，却误入歧途，最终只能化为尘埃的，属于“道”本身的叹息。
许久。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然后，对着那堵在他面前疯狂咆哮、嘶鸣的黑色虫墙，对着那亿万怨毒与绝望的集合体，轻轻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那是一根清瘦、干净，指节分明，宛如白玉雕琢的食指。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光华万丈的异象。
但就在他伸出手指的那一瞬间。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虫鸣声、腐蚀声、风声……一切声音，尽数消失。
那堵庞大的“虫墙”上，所有蛊虫的动作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凝滞，仿佛一幅被定格的、无比丑陋的油画。
左若童的指尖，轻轻地，向前，点出。
点在了那层无形的屏障之上。
“啵。”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水泡破裂的声响。
他指尖所点之处，那无形的屏障，向内凹陷，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金色的、由最纯粹的道韵构成的涟漪。
紧接着，那圈涟漪所过之处。
最前排，那些面目狰狞、口器锋利的人面飞蛾，其狂暴、怨毒的气息，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它们扭曲的面孔舒展开来，竟恢复成了普通飞蛾的模样，然后，整个身体，从内部开始，化作最纯粹的金色光点，如萤火虫般，飘散、升腾。
涟漪继续扩散。
那些坚逾金铁的尸蟞，甲壳上的鬼脸符文被抹去，黑色的甲壳褪去死气，重新泛起生命的光泽，化作普通的甲虫，然后同样崩解为漫天光雨。
那些无孔不入、侵蚀神魂的情丝蛊，在接触到那金色涟漪的瞬间，便被其中蕴含的“清静”、“无为”的道韵彻底净化，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从一个点，到一条线，再到一个面。
那堵由亿万蛊虫构成的、散发着无尽邪恶与死亡气息的黑色“虫墙”，就在左若童这云淡风轻的一指之下，从中心开始，被迅速、彻底、且悄无声息地，还原成了最本源的、纯净的能量光点。
没有爆炸，没有轰鸣。
只是一场盛大而寂静的，净化。
仿佛那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由“天人”亲自主持的，送万千迷途怨魂，还道于天的，超度仪式。
转瞬之间，虫潮消散。
漫天金色的光点，如同一场温暖的夏夜流萤雨，在竹林间缓缓飘落，将这片被邪气侵染的土地，重新渡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万劫生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原地。
他依旧保持着双臂张开、释放蛊虫的姿态，但那张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无法理解的震撼与茫然。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明白，自己那足以毁城灭国的亿万“子孙”，为何会以如此温柔的方式，消失不见。
“这……就是……道？”
他喃喃自语，眼中那最后的疯狂与不甘，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求道者，在终点前，窥见真理时的，释然。
左若童收回手指，依旧负手而立，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尘归尘，土归土。”
“贫道，送你还道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