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不带一丝烟火气。
它不似普陀山上,观音菩手持的杨柳玉净瓶,洒下甘露普度众生;倒更像《太平广记》中,剑仙吕洞宾醉卧岳阳楼,随手画出的那一道能斩尽天下妖魔的剑气。
就这么缓缓地,向前伸出。
动作轻柔、舒缓,仿佛只是要拂去画卷上,一粒不慎落下的微尘。
然而,就是这根手指伸出的瞬间,万劫生那早已与亿万蛊虫神魂相连的复眼视界里,整个世界,被颠覆了。
他“看”到了此生最荒诞,也最恐怖的画面。
那根手指,在探出的刹那,便不再是手指。
它变成了一个“点”。
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无法用神魂去感知的,绝对的“起源”。
《道德经》有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此刻,那个“点”便是“道”的具现。它不吞噬光,也不扭曲空间,它只是存在于那里,便让周围的一切“有形之物”,都自行惭秽,开始向“起源”转化。
以那根手指为中心,方圆十丈之地,仿佛被从现实世界中硬生生“抠”了出去,化作了一方独立的“内景天地”。左若童便是这方天地唯一的“道”。
空气、光线、声音……一切外物,都在这方天地成形的瞬间,被自然而然地排斥在外。
竹林依旧青翠,但那亿万蛊虫组成的黑色洪流,却像是冲入了一片绝对零度的真空!
所有蛊虫的动作,戛然而止。
它们还保持着前扑、啃噬、穿刺的狰狞姿态,口器中的涎液,翅膀上的磷粉,都凝固在了将出未出的那一刹。
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紧接着,万劫生发出了一声源于神魂深处的,无声的嘶吼!
“不!!!”
他看到,那根白皙的手掌,在虚空中,轻轻地、盈盈一握。
一个无比简单的动作。
却仿佛是传说中的仙人,将那广阔无垠的须弥圣山,握于掌心,化作一枚小小的芥子!
“轰——!!!”
这声巨响,并非在空气中传播,而是在每一个生灵的“神”中,轰然炸响!
竹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无数竹叶并非被劲风吹动,而是如受惊的鱼群般,叶尖齐齐指向天空,仿佛在朝拜它们唯一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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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数百里外的龙虎山,天师府后山。
正在闭目打坐的老天师张静清,猛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他失声喃喃:“掌中须弥,念动乾坤……这是……这是,踏入‘天人感应’之境的仙人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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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门,竹林内。
那股无形的、源于“道”本身的恐怖力量,在那一握之下,化作了一方无边无际的“天地磨盘”,轰然运转!
那片黑色浪潮般的蛊虫分身群,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握之下,遭遇了真正的末日。
它们那坚逾金铁的甲壳上,没有出现裂纹,而是直接开始“风化”,如同经历了亿万年的岁月,从构成它们存在的最小单位开始,分解、消散!
它们狰狞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道”之力向内挤压、扭曲。它们疯狂地挣扎,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存在于“世界”之中,而是存在于“仙人掌心”!
“噗……噗……噗……”
没有血肉爆裂的腥臭,只有一连串仿佛气泡破裂的轻响。
那些足以让异人闻风丧胆的恐怖蛊虫,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握之下,如同一个个暴露在阳光下的雪人,迅速消融。
它们被还原了。
从“蛊”,还原成了最纯粹的“炁”;从“怨毒”,还原成了最本源的“生机”。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遮天蔽日的黑色虫潮,便化作了一场盛大而寂静的金色光雨,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落在地上,枯黄的草地重新抽出嫩芽;落在竹上,焦黑的竹节焕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似是毁灭。
实则超度。
浓雾散尽。
万劫生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
他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的,却不再是黑紫色的蛊血,而是一丝鲜红的、属于“人”的血。
他的万蛊圣体,在那一握之下,被强行“还道于天”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负手而立,连衣角都未曾凌乱分毫的老道,看着对方那依旧平静如水的脸,神魂掀起了滔天巨浪。
“袖里乾坤……不……不对……这不是术……”
“以身为天地,以意为规则……一念生,则万法生;一念灭,则万象寂……”
“原来,这才是‘炼神还虚’之后,真正的‘天人’之境……”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与眼前这个男人之间,那如同天堑般的差距,不是力量,而是境界。
他的“蛊道”,是在天地的规则之内,称王称霸。
而左若童的“仙道”,却已是自成天地,言出法随。
他,就是规则!
万劫生的瞳孔猛地一缩,一段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那是几十年前,湘西深山,万毒窟的废墟。他还是一个浑身沾满族人血污、在绝望中苟延残喘的少年。一场失控的蛊灾吞噬了他的一切,就在他即将被反噬的蛊虫啃食殆尽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男人,便是他的师尊,龚启之。
他记得,师尊当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一眼,周围所有疯狂的、嘶鸣的蛊虫便瞬间安静下来,匍匐在地,仿佛见到了它们血脉源头的君主。师尊没有像左若童这样展现出“超度”的慈悲,而是流露出一股将万物都视作素材的、绝对的“掌控”。那也是一种规则,一种属于“神明”的、不容置喙的规则。
此刻,左若童身上那股飘然若仙、与天地同在的气场,与记忆中师尊那君临天下、视万物为刍狗的气场,轰然重叠!
一样的言出法随,一样的自成天地。
但……一个是“同于大通”的仙。
一个是“化大通为己用”的神。
万劫生看着左若童那双清澈的眼眸,那眼中的怜悯,不是对弱者的同情,而是对一个求道者走错了路,最终与大道失之交臂的,深深的惋惜。
他忽然,笑了。
笑得无比凄凉,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原来,他这一生,掠夺,寄生,控制……所追求的那个至高无上的“终点”。
在真正的“仙人”面前,不过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般的,闹剧。
而他,引以为傲、穷尽一生去追随的“神明之道”,在真正的“仙道”面前,竟显得如此……粗糙,如此……偏执。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念头:或许,他连师尊的“药引”都算不上,他和他所谓的“蛊道”,从头到尾,都只是师尊为了试探或引出眼前这位“真仙”的,一块微不足道的……踏脚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万劫生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自嘲,两行血泪,从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滚滚而下。
他一生的信念,一生的追求,一生的骄傲。
在这一握之下。
尽数,崩碎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