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油坊的木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福顺油坊”四个字只剩轮廓,风一吹就晃悠,像位站不稳的老人。陈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浓烈的菜籽油香扑面而来,混着陈年酒糟的酸气,在鼻腔里酿成奇异的醇厚。
《拾遗录》在怀里微微发烫,新的字迹洇着油光:“后院油缸底,沉有1982年封坛的桂花酒,红布封口系着双囍绳。当年新人李建国与张桂芬埋酒时说‘金婚那日,就着新榨的菜籽油,炒盘花生下酒’,然三年后张桂芬病逝,李建国守着油坊,再未动过那坛酒。”
“金婚……”林晚蹲在后院的油缸旁,看着缸口结着的厚厚油垢,“1982年结婚,金婚该是2032年,还有十几年呢。”她用竹竿探了探缸深,“这缸至少两米,酒坛沉在底,得想办法把油先舀出来。”
油坊的墙角堆着十几个空油桶,陈砚挑了个干净的,又找来长柄木勺:“菜籽油密度比酒大,沉在底下的酒坛应该是密封的,油渗不进去。”他踩着砖堆爬上缸沿,木勺伸进油缸时,激起一圈圈金黄的涟漪,“李建国守了油坊四十年,每天榨油却从不卖这缸里的油,邻居说他总在油缸边自言自语,像在跟谁说话。”
木勺舀油的“哗啦”声在院子里回荡,阳光照在油面上,泛着细碎的金光。林晚翻着从村委会借来的老相册,指着其中一张黑白照片:“这就是他们俩,李建国穿着中山装,张桂芬梳着两条辫子,手里捧着坛酒,笑得特别甜。”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82年秋,埋酒”。
舀到半缸时,木勺突然碰到个硬物。陈砚放慢动作,贴着缸壁慢慢搅动,酒坛的轮廓渐渐清晰——陶制的坛身裹着层油纸,外面还缠了圈红绳,绳结是当年流行的“同心结”。
“找到了!”林晚递过带钩子的长杆,“小心点,别把油纸弄破。”
酒坛被慢慢吊出油缸,油珠顺着坛身滚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金池。陈砚用软布擦去表面的油垢,露出坛身刻着的字:“建国与桂芬,岁岁平安。”字迹是新刻的,显然李建国近年还在维护。
“这坛酒……”林晚突然发现坛口的红布有些潮湿,“好像被打开过?”
陈砚凑近闻了闻,除了桂花的甜香,还有淡淡的菜籽油味:“不是打开,是有人往里面加过东西。”他小心地解开同心结,红布下的泥封果然有撬动的痕迹,里面露出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颤抖,显然是老人所书:“桂芬,今年榨了新油,我给你留了最好的一缸。坛里的桂花酒我尝了口,还是当年的甜味,就是我牙不好,嚼不动花生了。等你托梦来,咱就着油香,也算喝了金婚酒。”
落款是2020年秋。
“他去年还来看过。”林晚的声音有些发紧,相册里有张李建国的近照,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站在油缸旁,手里捧着张放大的结婚照。
陈砚轻轻敲了敲酒坛,声音闷闷的:“里面不止有酒。”他找来锤子,小心地敲开泥封,坛口的香气瞬间涌出来,甜得发腻。往里一看,除了清澈的酒液,还有个小小的布包沉在坛底。
布包打开,是枚磨得发亮的铜戒指,戒面刻着个“芬”字,旁边还有张褪色的粮票,上面用圆珠笔写着:“1983年,桂芬爱吃的芝麻糖,用这票换的。”
“是他的结婚戒指。”林晚想起相册里的细节,张桂芬的无名指上戴着同款戒指,“他把念想都封进酒里了。”
油缸旁的石桌上,还放着个缺角的粗瓷碗,碗底有残留的酒渍。陈砚倒了半碗桂花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星。他把戒指放在碗边,又从背包里摸出袋炒花生——来之前特意在镇上买的。
“就算提前陪他们喝了。”陈砚把花生倒在石桌上,“金婚酒,总得有花生下酒。”
林晚拿起那枚戒指,戒面的“芬”字被摩挲得发亮:“你说,李爷爷现在是不是在看着我们?”
陈砚望着油缸里剩下的菜籽油,阳光照进去,油面浮着层细碎的光,像谁在里面撒了把星星:“应该在。你看这油多清,他肯定每天都来擦油缸。”
离开油坊时,陈砚把桂花酒重新封好,放回油缸底,只是没再缠同心结,留了道缝隙。林晚把那枚戒指放在石桌上,对着油缸鞠了一躬:“李爷爷,桂芬奶奶,我们走了,明年秋天再来看你们。”
风穿过油坊的窗户,吹动挂在梁上的油葫芦,发出“叮咚”的轻响,像谁在应和。
《拾遗录》新的一页写着:“下一站,老供销社的货架后,有个没开封的铁皮饼干盒,1990年有个孩子说‘等爸爸从深圳回来再吃’,盒子上画着孙悟空。”
夕阳把油坊的影子拉得很长,油缸里的菜籽油泛着暖黄的光,像一缸永远不会冷却的思念。陈砚回头望了眼,突然觉得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约定,就像这坛桂花酒,封得越久,越能酿出最醇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