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供销社的木门早已变形,推开门时“吱呀”声能惊飞半树麻雀。阳光斜斜地从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被遗忘的时光碎片。
货架大多已经空了,只剩下几个歪斜的木架立在墙角,上面还留着些褪色的标签:“雪花膏 1.2元”“水果硬糖 0.5元”“的确良衬衫 15元”。最里面的货架后,果然藏着个铁皮饼干盒,蓝黄相间的盒面上印着威风凛凛的孙悟空,金箍棒上的红漆虽已斑驳,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鲜亮。
“就是这个!”林晚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饼干盒抱出来。盒子上了锁,锁孔里积满了铁锈,显然很久没被打开过。她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咔啦”声,像是饼干碎裂的响动。
陈砚从背包里翻出那串随身携带的小工具——这是他跟着镇上老锁匠学的手艺,对付这种旧锁正合适。细铁丝探进锁孔轻轻搅动,“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饼干受潮的霉味与淡淡奶香味的气息涌了出来。里面铺着块褪色的红绸布,布上躺着几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动物形状饼干,有兔子、老虎、猴子,边缘都已碎裂,还有一小包用透明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已经泛黄发脆,印着“橘子味”的字样。
“还有张纸条!”林晚从绸布下抽出张折叠的作业纸,纸边已经卷了毛边,上面是用铅笔写的稚嫩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
“爸爸:我把最喜欢的动物饼干和橘子糖藏在这里啦!你说从深圳回来就带变形金刚给我,我等你哦!这盒饼干我数过了,有12块,每天数一遍,数到第30天你就该回来了吧?妈妈说你在那边盖大房子,等你回来,我们也能住上带阳台的房子啦!对了,老师今天表扬我写字进步了,我把小红花贴在盒子里啦!”
纸条背面贴着朵皱巴巴的小红花,是用彩纸剪的,边角已经磨损。
“这孩子叫什么?”陈砚打量着饼干盒,盒底用马克笔写着个模糊的“磊”字,像是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林晚翻着从社区借来的老台账,指着其中一页:“找到了!1990年,住在供销社隔壁的林家有个男孩叫林磊,他爸爸林建军跟着同乡去深圳打工,走的时候说年底就回来,结果……”
台账上的记录很简单:“林建军,1990年11月赴深圳务工,1991年2月因施工事故身故,家属已领抚恤金。”
陈砚捏着那张纸条,指尖有些发沉。原来这盒饼干,林磊数了不止30天。他想象着那个小男孩每天放学后,偷偷跑到供销社货架后,打开饼干盒数一遍饼干,再小心翼翼地贴好小红花,心里算着爸爸回来的日子——从冬天数到春天,从春天数到夏天,直到邻居们都不再提“爸爸”两个字,他还在数。
“你看这里。”林晚指着盒盖内侧,上面用小刀刻着歪歪扭扭的划痕,一道、两道、三道……足足刻了108道,“这应该是他等的天数,108天,三个多月呢。”
陈砚想起自己小时候,爸爸去外地出差,他也曾在日历上画圈,每多画一个圈就觉得离爸爸回来的日子近了一天。可林磊画的圈,永远等不到终点。
“后来呢?”陈砚轻声问。
“台账上说,林磊妈妈当年秋天就带着他搬走了,好像是回了乡下娘家。”林晚叹了口气,“这盒饼干就留在了这里,没人再动过。”
饼干盒的角落里,还藏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着工装的年轻男人,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男孩,两人笑得露出牙齿。背景里能看到正在建设的高楼框架,应该是林磊的爸爸林建军在深圳工地拍的。
“你看这男孩的眼神,多像在盼着什么。”林晚指着照片上林磊亮晶晶的眼睛,“他肯定每天都对着照片想,爸爸什么时候能抱着变形金刚出现在门口。”
陈砚拿起一块最完整的兔子饼干,饼干硬得能硌掉牙,他轻轻掰了掰,碎成好几块。“当年的饼干没有防腐剂,早就不能吃了,”他把碎饼干放回盒里,“但他肯定每天都想打开看看,又舍不得吃,怕吃完了,爸爸还没回来。”
货架后还有个小小的木头架子,上面摆着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玩具,一拧发条就能跳。林晚拧上发条,铁皮青蛙“咔哒咔哒”跳起来,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留下串浅浅的划痕。“这应该是林磊藏在这里的,”她猜测,“他可能想等爸爸回来,一起玩青蛙跳。”
社区的老主任提着个布包走进来,看到他们手里的饼干盒,眼睛一下子红了:“这是磊磊的盒子啊……当年他天天来供销社,跟我念叨‘我爸快回来了’,后来他搬走那天,眼睛哭得红肿,还回头望了这货架好几眼呢。”
老主任打开布包,里面是个洗得发白的书包,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这是磊磊落下的书包,我收了三十年了,总想着哪天他能回来取……前阵子听说他在深圳开了家建筑公司,成了小老板,说不定早就忘了这盒子了。”
陈砚把饼干盒盖好,放回货架后,又把铁皮青蛙摆在旁边:“忘了也没关系,这里总有个地方等着他。”他想起自己抽屉里那个缺了角的奥特曼,是小时候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虽然早就不能发光了,却一直舍不得扔。有些念想,不一定非要记着,藏在心里某个角落,就是最好的归宿。
离开供销社时,老主任非要塞给他们两把水果糖,说是“当年供销社卖得最好的那种”。糖纸还是熟悉的橘子图案,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甜得有些发齁,像极了小时候盼着大人回家的滋味。
林晚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你说林磊看到这盒子,会不会哭?”
陈砚望着远处的高楼,阳光洒在玻璃幕墙上,亮得晃眼。他想起林磊在深圳开建筑公司的事,突然笑了:“说不定他会带着儿子来,指着饼干盒说‘爸爸当年就在这等爷爷回家’。”
风穿过供销社的门缝,吹动货架上的旧标签,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轻轻哼着老歌。那盒印着孙悟空的饼干盒,在货架后静静地待着,等着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