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的旧窑厂藏在山坳里,断壁残垣被爬藤裹得严严实实,像件褪色的绿衣裳。陈砚拨开齐腰的蒿草走进去时,鞋底沾了层褐色的陶泥,带着点湿润的韧性——这窑厂荒废快二十年了,却还能闻到窑火的余温,混着陶泥的腥气,像沉在时光里的一声叹息。
“周老师当年总来这儿‘捡宝贝’。”跟着来的石头他爹扛着把镰刀,边走边砍断挡路的荆棘,“他说这窑里烧出来的陶,带着火气,养庄稼最得劲。每年春耕前,都拉几车碎陶片回去,敲碎了拌在土里,说‘陶土透气,苗根长得欢’。”
窑厂的空地上堆着些残破的陶坯,有没上釉的碗底,有缺了口的陶罐,还有个半截的陶俑,眉眼被烧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是个笑脸。石头他爹踢了踢陶俑:“这是周老师捏的‘护窑神’,当年烧窑的老王师傅说窑火不稳,他就捏了这个,说‘笑着的神,能镇住火气’。结果那窑果然烧得特别好,出的陶罐个个光溜。”
陈砚捡起块碎陶片,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断面能看到细密的气孔。石头他爹说,这是用当地的“观音土”烧的,“周老师研究过,说这土含砂量刚好,烧出来的陶不脆不酥,装水不漏,装粮不潮。他还在土料里掺了些碎麦秸,说‘麦秸烧完留空,陶就透气’,跟现在的蜂窝煤一个理。”
窑口黑黢黢的,像头沉默的巨兽。陈砚往里探了探,能看到窑壁上斑驳的火痕,有的地方结着层玻璃似的釉,是窑火过旺时烧出来的。石头他爹往窑里扔了块小石子,“咚”的一声闷响,半天才能听见回音:“周老师说这窑像口大砂锅,得‘小火养,大火攻’,急了烧不出好东西。有回他守着窑门蹲了两夜,就为了看火候,眼睛熬得通红,说‘陶坯在火里疼呢,得有人陪着’。”
窑厂的角落里有个石碾,是用来碾陶土的,碾盘上还沾着层湿泥。石头他爹说,这是周明当年改的,“原来的碾子太沉,他就把碾轮削薄了三寸,说‘陶土不用碾太细,带点颗粒才结实’。你看这碾盘上的刻痕,是他画的圈,说‘碾三圈就行,多了伤土气’。”
石碾旁的木箱里,装着些没烧的素坯,有小碗、小碟,还有个巴掌大的陶猪,耳朵被捏得歪歪扭扭。石头他爹拿起陶猪笑了:“这是石头小时候捏的,捏完嫌丑要摔,被周老师拦住了,说‘丑有丑的好,透着股憨劲’。他把这些素坯收在木箱里,说‘等有机会重开窑,就把它们烧出来,给孩子们当念想’。”
陈砚拿起那个陶猪,指尖能摸到捏制时留下的指纹,粗糙却温暖。他想起周明的日记里画过素坯的样子,旁边写着:“陶是土做的,火里烧过才成器;人是爹娘养的,经点事儿才成人。”现在握着这陶猪,倒真觉得比店里买的瓷猪多了点“人气”。
窑厂后坡有片取土坑,坑底还积着些陶泥,被雨水泡得软软的。石头他爹说,这是周老师当年定的取土处,“他说这坡的土‘黏而不僵,松而不散’,最适合做陶。每次取土都留三分,说‘得给土留点喘气的地,明年才能再长’,跟种地留种一个理。”
陈砚蹲下身,抓起一把陶泥,揉在手里滑溜溜的,带着点凉湿的气。他学着记忆里周明的样子,把泥捏成个小方块,指尖的温度慢慢渗进泥里,泥块渐渐有了点韧性。石头他爹看着直点头:“对喽,就得这么揉,周老师说‘陶泥得跟人亲,你对它用心,它才听话’。”
日头偏西时,山坳里起了风,吹得残窑的断壁呜呜作响,像谁在哼着老调子。石头他爹说要回去了,临走前指着窑顶的豁口:“周老师当年在那儿插了面红旗,说‘窑火亮,红旗飘,就知道这儿有人’。后来红旗烂了,他就换了束野菊,说‘花比旗软和,看着暖心’。”
陈砚抬头望去,豁口处果然有丛野菊,黄灿灿的,在风里摇得正欢。他突然明白,周明来窑厂,不是为了烧陶,是为了琢磨“火候”——土与火的分寸,取与留的平衡,揉泥时的耐心,守窑时的执着,都是在教大家,过日子就像烧陶,急不得,躁不得,得等那把火慢慢熬,才能成个像样的“器”。
离开窑厂时,陈砚把那个陶猪素坯放进包里。陶泥的腥气混着野菊的香,缠在衣襟上,像带着窑厂的体温。他知道,这章故事还没烧透,就像那些没进窑的素坯,得慢慢等,等一阵合适的风,一把正好的火,把日子烧得瓷实又温暖,像窑里出来的陶,带着烟火气,却能装下一辈子的柴米油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