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老戏台的木柱晒得发烫,陈砚踩着戏台前的青石板走过去时,鞋底粘了片干枯的桂花——戏台两侧的桂树正开得热闹,金黄金黄的小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子。戏台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的原木色,却在柱础处留着圈深深的凹痕,是常年搭戏台班子时,被木楔子砸出来的印记。
“周老师当年总在这戏台上给娃们讲故事。”坐在戏台口纳鞋底的刘奶奶抬头笑了笑,银针在布里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那会儿村里没电视,戏台就成了娃们的乐园。他讲《西游记》,讲得比戏文还热闹,讲到孙悟空打白骨精,能把手里的教鞭挥得跟金箍棒似的。”
戏台的台板有些松动,踩上去“吱呀”作响。陈砚走到后台,那里堆着些破旧的戏服,红的、绿的、蓝的,绸缎被虫蛀得像筛子,却还能看出精致的绣工。刘奶奶跟过来说:“这是当年戏班子留下的,周老师捡回来改了改,给娃们做了表演的衣裳。你看这件红袍子——”她拎起件绣着龙纹的戏袍,“他把过长的袖子剪了,缝成个小坎肩,石头穿上去扮演皇帝,笑得露出两颗大门牙,照片现在还在祠堂的相册里呢。”
后台的角落里,立着个掉漆的化妆台,镜面蒙着层灰,擦一擦,还能映出模糊的影子。台面上摆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些褪色的油彩,红的发干,黑的结块,只有一盒胭脂还透着点淡淡的粉。“这是周老师给娃们画脸谱用的。”刘奶奶打开铁皮盒,指尖捻起点胭脂,“他说画脸谱得‘勾眉眼,定善恶’,教娃们认好坏。有回小花怕油彩弄脏脸,他就用胭脂给她点了个眉心痣,说‘这是穆桂英的痣,最勇敢’,小花立马就不怕了。”
戏台的横梁上,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幕,边缘缝着圈红布条,风吹过时,布条“哗啦啦”地响,像谁在摇着铃铛。刘奶奶说,这幕布是周老师亲手缝的,“他把家里的旧被单拆了,拼拼凑凑做成这块幕布,说‘演戏得有个遮挡,就像讲故事得有开头结尾’。你看这红布条——”她指着幕布边缘,“是村里的媳妇们凑的,每人绣了朵小花,合在一起就是‘满堂彩’的意思。”
陈砚伸手摸了摸幕布,粗布的纹理里还留着针线的痕迹。他想起周明的笔记本里记着:“戏台不大,能装下千军万马;故事不长,能说尽悲欢离合。”现在站在这戏台中央,果然觉得这方寸之地,藏着说不完的热闹。
戏台前的看台上,摆着些长条木凳,凳面被磨得发亮,有的凳腿用铁丝捆着,却还结实。刘奶奶说,这是周老师当年请木匠修的,“他说‘看戏的凳,得让老人孩子坐得稳’,特意把凳面刨得宽了两寸,凳腿截得矮了半尺。有回石头坐不稳摔了下来,他就找了块棉垫,缝在凳角,说‘这样摔着也不疼’。”
看台上的青砖缝里,长着丛丛野菊,黄的、白的,开得星星点点。刘奶奶说,这是周老师撒的种子,“他说‘戏台前得有点颜色,不然太冷清’。每年秋天花开,来看戏的人就着花香听戏,说比城里的剧院还舒坦。”
正说着,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跑过来,爬上戏台就开始打闹。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抢过刘奶奶的针线,要给布娃娃缝衣裳;梳冲天辫的小男孩举着根木棍,假装在演孙悟空,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戏文。
“慢点跑,别踩坏了台板!”刘奶奶笑着呵斥,眼里却全是暖意,“周老师当年总说,‘戏台是用来热闹的,娃们闹得越欢,这戏台就越有精气神’。你看现在,跟当年一个样。”
陈砚看着孩子们的身影,突然想起周明常说的:“戏有生旦净末丑,人有喜怒哀乐愁,其实都是一回事——得真性情,才好看。”他走到后台,拿起那盒胭脂,学着记忆里的样子,给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点了个眉心痣,小姑娘笑得咯咯响,说“我是穆桂英啦”。
日头爬到西山顶时,桂花香更浓了。刘奶奶收拾起针线,说要回家做饭,临走前指着戏台两侧的柱子:“周老师当年在这柱子上写了副对联,‘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千军万马’,后来被雨水冲掉了,我还记得。”
陈砚摸着冰凉的木柱,仿佛能看到周明挥着毛笔写字的样子: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墨汁在柱上晕开,他边写边念,声音被风送得老远,引得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
离开戏台时,夕阳正透过桂树叶的缝隙,在戏台的幕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吹过,幕布轻轻晃动,红布条“哗啦啦”地响,像在说“别走,还有戏没唱完呢”。陈砚知道,这章故事确实没唱完,就像这老戏台,只要还有孩子跑来打闹,还有桂花开得热闹,就永远有新的戏文,在时光里慢慢铺展开来,带着花香,带着笑声,带着周明当年留在台板上的温度,一直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