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的木门早已朽成了碎木片,风穿过门框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低地哼着小调。磨坊中央的石碾子蒙着层厚厚的灰,碾盘边缘的凹槽里还嵌着些麦麸,是三十多年前没清理干净的痕迹,被虫蛀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细碎的颗粒。
“《拾遗录》说麦种在石槽最深处,用陶罐装着。”林晚举着手电筒照向墙角,那里卧着个长条形的青石槽,槽壁被磨得溜光,像块被抚摸了千年的玉。石槽里堆着半槽干草,草叶间隐约能看见个土黄色的陶罐口,边缘还沾着些干燥的泥土。
陈砚拨开干草,陶罐的轮廓渐渐清晰——粗陶质地,罐口用木塞封着,外面缠着圈麻布,布纹里卡着几根麦秆,显然是当年特意塞进去防潮的。他把陶罐抱出来时,罐身沉甸甸的,晃了晃,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粒种子在低语。
“是这个。”林晚用指甲抠掉木塞,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麦香的气息涌出来,带着股陈年老物特有的沉静。罐子里装着的麦种颗粒饱满,呈金黄色,虽然过了三十多年,却没发霉,只是表皮干硬,像被时光镀了层壳。
她捏起一粒麦种,放在掌心搓了搓,种皮簌簌脱落,露出里面的胚乳,依旧洁白。“是‘冀麦3号’,”林晚认出这是当年华北地区广泛种植的品种,“周明日记里写过,1983年秋收后,他带着学生们在晒谷场选麦种,说‘要挑最饱满的,来年种下去,才能磨出最白的面’。”
石槽的内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是用指甲或硬物刻下的,深浅不一。陈砚凑近看,发现划痕里藏着些极小的字:“狗蛋选的麦种扁了3粒”“小花把虫蛀的混进去2颗”“石头数错了,多装了5粒”……都是周明记的学生们选种时的失误,字迹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末尾总跟着“明日重选”的字样。
其中一道划痕格外深,刻着“小丫帮挑了200粒,全饱满”。陈砚想起王小丫说过,她当年总趁周明不注意,偷偷溜进磨坊帮着挑麦种,怕被他发现了赶出去,就专挑最隐蔽的角落,挑完了还在石槽上刻个小小的玉米图案做记号,周明后来在日记里画过这个图案,说“比任何记号都清楚”。
陶罐的底部,用红漆写着个“丰”字,漆皮已经开裂,却依旧透着股热烈的红。林晚说这是周明写的,选种那天特意找了点红漆,在每个装麦种的陶罐上都写了字,说“讨个好彩头,来年准丰收”。
石碾子的碾盘下,卡着半片磨盘,上面沾着的面粉早已干透,结成了硬硬的壳,像块透明的琥珀。陈砚用手指刮下一点,面粉细得像雾,在光柱里轻轻飘散。“当年周明总说,新麦磨的面得用细罗过三遍,蒸出的馒头才够白,”林晚望着碾盘,“他还跟磨坊的老张师傅学过磨面,说‘等学生们种的麦子熟了,就亲手给他们磨新面’。”
磨坊的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麻袋,其中一个麻袋的角落里,绣着朵小小的麦子图案,是王小丫的手艺。麻袋里还残留着些麦壳,摸起来剌手。“这是装新麦用的,”林晚抖了抖麻袋,麦壳簌簌落下,“周明说每个麻袋都得绣上记号,免得和别家的混了,小丫就熬夜绣了二十多个,手指被扎得全是小洞。”
石槽旁边的地面上,有个浅浅的脚印,是小孩子的,鞋印边缘还留着麦粒的压痕。陈砚认出这和晒谷场周磊小时候的脚印一模一样——周磊说,他当年总跟着周明来磨坊,踩着石槽边缘看挑麦种,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地上留下这个印子,周明笑着说“这是你给麦种盖的章,它们准能长好”。
陶罐里还藏着张纸条,是用麦秆粘着的,贴在罐底。陈砚小心地揭下来,纸条已经脆得像枯叶,上面用铅笔写着:“春分播种,行距一尺,株距五寸,记得让石头浇水时别踩苗。”后面画着个小小的浇水壶,壶嘴歪歪扭扭的,是周明的笔迹。
“他连播种的细节都记着,”林晚把纸条放在陶罐旁,“1984年春天,周明真的带着学生们把这些麦种种在了学校后面的地里,说‘等收了麦子,磨出的新面先给最听话的娃蒸馒头’。”
老支书拄着拐杖走进磨坊时,手里捧着个新麦秸秆编的小筐,筐里装着今年的新麦种,金黄饱满,比陶罐里的更鲜亮。“这是用当年那片地里收的麦子留的种,”老支书把新麦种倒进石槽,和旧麦种放在一起,“周明走后,那片地就没人敢动,每年都种麦子,说‘不能让他的心意荒了’。”
王小丫提着个竹篮来了,里面装着刚蒸好的馒头,白胖暄软,冒着热气。“我用今年的新面蒸的,”她把馒头放在石碾子上,香气混着麦种的气息漫开来,“周明总说新面馒头得就着咸菜吃才香,我带了点他爱吃的萝卜干。”
她拿起一个馒头,掰了半块放在陶罐旁:“明儿,尝尝新面,比当年你说的还白。”然后自己捧着另一半,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屑落在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碎雪。
陈砚忽然注意到石槽的裂缝里,冒出了棵嫩绿的麦芽,细细的茎,顶着两片小小的叶,在风里轻轻摇晃。“这是……”
“去年下雨,罐子里的麦种漏了点出来,”老支书看着麦芽,眼里闪着光,“没想到开春就发芽了,像是周明在跟咱说‘别忘 了种麦子’。”
王小丫蹲下身,用手轻轻护住麦芽:“得给它浇点水,让它好好长。”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小小的浇水壶,壶嘴果然像纸条上画的那样歪歪扭扭,“这是我照着他画的样子编的,每年都用它给那片麦地浇水。”
阳光透过磨坊的破屋顶照进来,落在石槽里的新旧麦种上,泛着细碎的光。陈砚看着那棵嫩绿的麦芽,突然明白这些麦种从来不是普通的种子。它们藏着周明对土地的敬畏,对孩子们的期盼,对未来的笃定,像颗颗饱满的希望,在岁月里生根发芽,长出一茬又一茬的新麦。
离开磨坊时,老支书把陶罐放回石槽,上面盖了层新的干草,说“让它们和新麦种作伴”。王小丫把剩下的馒头掰成小块,撒在石碾子周围,说“给麻雀吃点,它们也能帮着传播麦种”。
暮色里,磨坊的石碾子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守护者。陈砚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棵麦芽在风里轻轻点头,仿佛在说“放心吧,我们会一直长下去”。
《拾遗录》新的一页带着麦香轻轻颤动,上面写着:“村西头的老井旁,埋着个1985年的水桶,是周明给学生们打水用的,桶壁上刻着‘喝饱了才有力气拔草’。”
风穿过磨坊的门框,卷起地上的麦麸,像无数个被唤醒的精灵。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麦种的清香,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有些希望,就算埋在石槽里三十多年,就算经历风雨,也能像这颗麦芽一样,在某个春天,悄悄探出头,告诉世界:土地从不会辜负认真播种的人,时光也从不辜负藏在岁月里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