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老井比东头的更深些,井台是用青灰色的条石砌的,石缝里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踩上去发滑。井绳在轱辘上绕了七圈,绳头系着个掉了漆的铁钩,钩尖朝上翘着,像只不肯低头的鸟嘴。陈砚蹲在井台边,果然在条石的缝隙里摸到个圆滚滚的硬物——是只木桶的边缘,被青苔裹着,露出的部分泛着潮湿的木色。
“《拾遗录》说桶壁有刻字,”林晚用树枝拨开青苔,木桶的轮廓渐渐清晰,是只比东头井台更大些的杉木桶,桶身裂了道缝,用铁箍牢牢箍住,“1985年春天,周明带着学生们在麦地拔草,天热得很,就用这桶从井里打水,说‘喝饱了才有力气拔草,拔干净了麦子才能长’。”
陈砚和林晚合力把木桶从石缝里拽出来,桶底沾着层厚厚的泥,带着股井水特有的腥气。他倒扣过木桶,用刷子刷掉泥垢,桶壁上的刻字慢慢显露出来——“喝饱了才有力气拔草”,字迹比东头井台木桶上的更用力,笔画深得几乎要把杉木穿透,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草叶图案,歪歪扭扭的,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这字比之前的张扬,”林晚指尖抚过刻痕,“1985年周明已经在村里教了三年书,跟孩子们熟得像家人,字里都带着放松的劲儿。你看这草叶,多像他日记里画的‘麦田里的杂草,得连根拔’。”
木桶的内侧,留着圈圈深浅不一的水痕,最上面的一圈离桶口只有两指宽,显然当年经常把水打满。水痕里嵌着些细小的草屑,是拔草时不小心掉进桶里的,已经干硬发黑,却依旧能看出是麦地里常见的牛筋草——周明日记里写过“牛筋草最难拔,根扎得深,得让孩子们带着小铲子”。
井台的条石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是孩子们打水时桶底磕出来的。陈砚数了数,至少有几十个,每个坑的形状都不一样,有的圆有的扁,有的深有的浅,像串被时光收藏的脚印。“最小的这个坑,是石头的,”林晚指着个指甲盖大的坑,“他当年才六岁,提不动桶,总把桶往石头上磕,周明就背着他打水,说‘等你长到井台高,就能自己提了’。”
木桶的铁箍上,缠着圈红布条,是王小丫的玉米珠红绳拆下来的,布条末端打着个蝴蝶结,结上还沾着点玉米须。“那年春天我编玉米珠时多了截红绳,”王小丫不知何时站在井台边,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拔的野菜,“看见他的桶箍松了,就剪下来缠上,说‘红绳辟邪,让桶别再裂了’,他笑我迷信,却每天打水时都把蝴蝶结理得整整齐齐。”
竹篮里的野菜旁边,放着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来是些旧物件:生锈的小铲子、断柄的镰刀、磨秃的草帽——都是当年孩子们拔草时用的工具,周磊从老仓库里翻出来的,特意给王小丫带来。
“这铲子是狗蛋的,”王小丫拿起小铲子,铲头卷着刃,“他总用铲子挖蚂蚁洞,被周明发现了就罚他多拔两垄草,结果他把草连根拔得干干净净,比谁都认真,说‘这样能多挖几个蚂蚁洞’。”
井台后面的土坡上,还留着片浅浅的洼地,是当年孩子们歇脚的地方,地上散落着些碎瓷片,是粗瓷碗的碎片——周明总把水壶里的水倒进粗瓷碗,让孩子们轮流喝,有次石头抢着喝,把碗摔碎了,蹲在地上哭,周明就说“碎碎平安,咱再找个新碗”,其实那是他自己吃饭的碗。
“周老师总说拔草要‘三看’,”村里的老保管员蹲在洼地边,用树枝画着麦田的样子,“看叶形,看根须,看长势,说‘认错了草,拔了麦苗可就糟了’。有次小花把麦苗当杂草拔了,吓得直哭,他就把麦苗种回去,说‘知错能改,比拔十棵草都强’。”
老保管员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作业本,上面画着各种杂草的样子,有牛筋草、马唐、播娘蒿,每种草旁边都写着“特征”和“拔除方法”,是周明画的,字迹旁边还留着孩子们的批注:“狗蛋:我觉得牛筋草长得像小竹子”“小花:播娘蒿的花好看,能不能不拔?”“周老师回复:好看也不行,它抢麦子的营养”。
木桶的把手处,磨出块光滑的区域,是常年被手攥着形成的,能清晰地看出几个指节的印记,最大的那个指印比成年男子的略小,显然是周明的。“他总用右手提桶,”王小丫摸着光滑处,“左手得扶着孩子们,怕他们掉进井里。有次石头脚下滑了,他伸手去拉,桶掉井里了,捞上来时桶底磕了个洞,他心疼了好几天,说‘这桶陪我们拔了半季草,有感情了’。”
她从竹篮里拿出块新的杉木板,是老木匠按当年的尺寸做的:“我找老木匠补补这桶,还能用。今年的麦子快熟了,让周磊的儿子带着孩子们来拔草,用这桶打水,说‘这是周老师的桶,得让它接着干活’。”
陈砚帮着把杉木板钉在桶底的洞上,王小丫用红布条把接缝处缠好,蝴蝶结打得和当年一模一样。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木桶上,红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个跳动的火苗。
孩子们背着小铲子跑来了,是村小学的学生,看见木桶就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就是周老师的桶吗”。周磊的儿子抢先一步抓住桶把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往井里放,桶绳太长,他拽得满脸通红,引得大家笑起来,笑声像撒了把珠子,在井台边滚来滚去。
“慢点放,”王小丫站在旁边指导,“周老师说打水得让桶顺着井壁滑,不然会磕坏……”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眼角的泪掉在木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看,我现在教你们的,都是他当年教我的。”
老保管员把那本画着杂草的作业本分给孩子们看,孩子们指着上面的批注笑,说“狗蛋叔叔小时候真调皮”“周老师回复得像我爸”。阳光落在作业本上,周明的字迹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一笔一划都在说“拔草要认真,做人也一样”。
离开井台时,孩子们已经提着木桶去麦地了,远远能看见他们的小身影在麦田里晃动,像株株刚长起来的麦苗。陈砚回头望了一眼,老井的轱辘还在慢慢转,木桶在井绳上晃啊晃,桶壁上的“喝饱了才有力气拔草”在夕阳里闪着光,像周明站在那里,对着孩子们的背影喊“慢点跑,别摔着”。
《拾遗录》新的一页沾着点草屑,上面写着:“麦场边的草垛里,藏着个1985年的稻草人,是周明和学生们扎的,草人身上披着他的蓝布衫,说‘这样麻雀就不敢来吃麦子了’。”
风穿过麦田,吹得麦穗沙沙响,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的凉意混着草香,让他心里格外踏实——有些传承,从来不用刻意提起,它藏在木桶的刻字里,在拔草的手势里,在“喝饱了才有力气”的叮嘱里,跟着一辈辈的孩子,在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