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长谈后,吕昶明显沉默了许多。他不再对张必先的请教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有时甚至会主动指出张必先方案中的疏漏,
虽然语气依旧不算好,但态度已从纯粹的抵触,转变为一种带着挑剔意味的“指导”。
张必先何等精明,立刻顺杆往上爬,将一些更核心、
更棘手的经济难题,比如如何平衡军费与民生开支,如何有效管理刚刚接手、
账目混乱的原有陈友谅势力地盘的钱粮,如何筹备与朱元璋未来大战的物资等等,摆在吕昶面前。
吕昶起初只是冷眼旁观,偶尔讽刺几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但看着张必先和其手下官员为此焦头烂额,提出的方案漏洞百出,他那颗专业人士的心又开始痒了。
终于有一天,在张必先又一次为军粮调配问题愁眉不展时,吕昶忍不住哼了一声,道:
“蠢材!江夏有积谷,安陆有新粮,为何非要舍近求远,从武昌调运?
徒耗民力,增加损耗!
只需调整一下各仓出纳顺序,利用漕运稍作周转,即可解决大半!”
张必先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忙躬身道:
“多谢尚书指点!是本官愚钝了,竟未想到此节!”
吕昶说完也有些后悔,但看到张必先那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敬佩,一种久违的、被需要的价值感油然而生。
他扭过头,故作冷淡地说:
“不过是看在百姓不易的份上,随口一提罢了。”
然而,有了这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吕昶开始“习惯性”地对张必先的工作进行“挑剔”和“指点”。
他从最初只言片语的提醒,到后来会详细分析利弊,甚至亲自提笔修改文书方案。
陈善通过张必先的汇报,知道冰山正在加速融化。
他依旧给予吕昶最高规格的礼遇,但不再频繁亲自出面,而是给予他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思考、去转变。
吕昶虽然嘴上从未松口答应归顺,但他默许甚至暗中指导陈汉政权经济管理工作的行为,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正在一步步向武昌倾斜。
就像追女孩子一样,开始女孩拒绝,如果你的所有朋友见面就叫嫂子,千遍,万遍,慢慢的她就习惯了!
你再让她感觉到你的好,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就半推半就了!
现在有了吕昶,陈善脑中那幅庞大的、关乎整个天下钱粮土地的秘密图谱,正在被一点点地激活,并悄然应用于陈汉政权的建设之中。
这位被“骗”来的元廷户部尚书,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在半推半就中,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变。
而对陈善而言,得到吕昶的相助,无异于得到了一把开启内政管理宝库的金钥匙,其意义不亚于在战场上赢得一场关键战役。
自那次市集“偶遇”后,城西的浣衣溪便成了陈善与刘雨薇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陈善总会“恰好”在刘雨薇洗衣的午后时段,出现在溪畔,美其名曰“考察民情”或“寻幽访静”。
起初,刘雨薇还十分羞涩拘谨,总是低着头,专注地捶打着衣物,不敢与陈善多言。
但陈善总有办法。
他有时会带一本装帧精美的“古籍”(实则是他默写出的后世诗词或有趣杂谈),坐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轻声诵读,读到精彩处,
便似自言自语般点评几句,那新颖的见解、精妙的词句,常常引得刘雨薇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有时,陈善会帮她提水,那看似文弱书生般的身形,提起满桶水来却稳当有力。
他还会讲一些看似荒诞不经却引人入胜的海外奇谈,什么“有国度的人皮肤如黑炭般”、
“有岛屿巨大无比,其上生物腹有口袋”等等,让自幼饱读诗书却困于闺阁的刘雨薇听得入了迷,仿佛随着他的话语,看到了一个广阔无垠的新世界。
接触多了,刘雨薇渐渐发现,这位“陈公子”不仅学识渊博、风趣幽默,更难得的是心地善良,毫无寻常富贵子弟的纨绔之气。
他看待浣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平和与理解。
他会因为看到老农艰辛而蹙眉,会因为听到市井趣闻而开怀大笑。
他那份超越身份的平等相待和真诚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刘雨薇因家变而冰封的心湖。
她开始期待每一次的溪边相遇,会偷偷留意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衫,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赞美而心跳加速半晌。
在他面前,她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才情,偶尔也会和他探讨诗词,甚至对他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提出自己的看法,两人常常相谈甚欢,忘却时间。
少女的心事,如同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将她紧紧缠绕。
她知道,自己怕是已经对这位神秘而迷人的“陈公子”情根深种了。
然而,一想到彼此身份的云泥之别(她以为他是世家公子),以及动荡的时局,那份刚刚萌芽的甜蜜便掺杂了丝丝苦涩与不安。
与此同时,在武昌军校中表现愈发耀眼、
已被破格提拔为海军陆战队第二军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的刘猛,最近却觉得自家妹子有些不对劲。
以前,雨薇虽然也因为家仇和生计而郁郁寡欢,但心思单纯,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帮母亲做活计,或者安静地看书习字。
可最近,她似乎变得……活泼了些?
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色,有时做着事会突然走神,嘴角微微上扬。
问她,她总是红着脸搪塞过去,只说“没什么”。
更明显的是,她出门去浣衣溪的次数似乎变多了,而且每次出门前。
都会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照了又照,虽然依旧穿着旧衣,但总会细心地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那些刻意涂抹的灰垢也淡了许多。
刘猛是武将,心思虽不如文臣细腻,但对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妹妹,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隐隐觉得,妹子可能有了心事,而且是关乎女儿家的心事。
“娘,雨薇最近可是认识了什么人?”
一日休沐回家,刘猛忍不住向母亲打听。
刘母正在缝补,闻言抬起头,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她不肯细说。不过……前些日子,确实有位姓陈的公子来过家里讨水喝,看起来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后来雨薇去市集,似乎又偶遇过……那之后,她便有些不同了。”
“姓陈的公子?”
刘猛眉头微蹙。
乱世之中,人心叵测,他第一个反应便是警惕。“可知其来历?”
“只听说是游学的书生,从江州来,叫陈珩。
气度倒是不凡,不像寻常人家。”刘母忧心道,
“猛儿,你妹妹年纪不小了,又经历了那么多……我是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