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下午三点。
装配车间流水线停了。机器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的嗡嗡声。五十多个女工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等着开会。
车间主任老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红信封和一张奖状。
“安静一下。”他站到前面，“宣布个事。今年优秀员工评选结果出来了，咱们车间有一个。”
女工们互相看看。
老陈打开奖状。
“王萍。上来。”
靠窗工位站起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工。她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在脑后扎成整齐的髻。她走过去，脚步很稳。
“王萍同志，”老陈念奖状上的字，“工作认真负责，质量意识强，全年产品合格率百分之百。特评为一九九六年度优秀员工，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他把奖状递给王萍。
王萍双手接过。奖状是红底的，金字。她看了两秒，抬起头。
老陈又递过红信封。
“奖金。凌总特批的，优秀员工三个月工资。”
王萍接过信封。厚厚的。
“打开看看。”有女工喊。
王萍打开信封。一沓百元钞票，用纸条扎着。她数了数，二十一张。两千一百元。
车间里响起吸气声。
“多少？”有人问。
“两千一。”王萍说。
“我的天……”
女工们围上来。
“王姐，请客啊！”
“真厉害，三个月工资！”
“你咋做到的？百分之百合格率？”
王萍把奖金和奖状抱在怀里，脸上有点红。
“就是认真做。”她说，“每个键盘都检查三遍。鼠标滚轮装的时候对正，螺丝拧到位。”
老陈拍拍手。
“行了，都回座位。说个事，明天开始放假，正月初八上班。年货都领了吧？”
“领了！”大家齐声说。
“好。最后强调一遍，放假期间注意安全。车间的电源我都检查过了，都关了。好，散会。”
女工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
几个和王萍关系好的围着她。
“王姐，这下可好了，能过个肥年。”
“你闺女不是想要新自行车吗？这下能买了。”
“何止自行车，我看彩电都能换。”
王萍笑笑，没说话。她把奖金小心地装进贴身口袋，奖状用报纸包好。
走出车间，冷风一吹。厂区里到处是下班的人，人人手里提着年货箱子。红彤彤的，很喜庆。
门卫室，老张在烤火。
“王萍，听说你评优秀了？”
“嗯。”王萍点头。
“好，好。”老张笑，“该你的。你干活我知道，一丝不苟。”
王萍走出厂门。
天阴着，可能还要下雪。她紧了紧围巾，往家走。
家在老城区，离厂子四站路。平时她骑自行车，今天没骑，想走着回去。
路上人很多。买年货的，走亲访友的，手里都提着东西。王萍看着，心里很踏实。
她想起去年这时候。
去年腊月二十七，电子厂已经六个月没发工资。她去厂长办公室，里面挤满了人。大家吵着要钱过年。厂长躲在里屋不敢出来。
她空着手回家。丈夫蹲在门口抽烟，女儿在写作业，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年夜饭，四个菜。最贵的是条鲤鱼，花了两块钱。
女儿说：“妈，我们同学家都买新衣服了。”
她说：“明年，明年妈一定给你买。”
后来厂子倒了。她下岗，去劳务市场蹲着。一天十块的零工，还得抢。有一次搬箱子闪了腰，在家躺了三天，没敢去医院。
再后来，星火电子厂招工。
她来应聘。招工的人问：“以前在电子厂干过什么？”
她说：“装配。我手细，干活仔细。”
她被录用了。第一个月发工资，她拿了四百二。回家路上，她买了一只烧鸡。
那天晚上，女儿啃着鸡腿说：“妈，你单位真好。”
是啊，真好。
王萍走到家门口。
是老式筒子楼，三层。她家在一楼，阴面。开门进去，屋里暖和。
丈夫李建国在厨房，系着围裙，正在切菜。女儿李娜在写寒假作业。
“回来了？”李建国探头。
“嗯。”王萍换鞋。
李娜跑过来：“妈，年货领了吗？”
“领了。”王萍指指门外，“在门口，两箱。”
李建国擦擦手出来：“我搬。”
他开门把箱子搬进来。打开，一样样往外拿。
“大米、油、面、猪肉、鸡蛋、苹果、糕点……还有木耳香菇。”李建国一样样数，“这么多？”
“每人都有。”王萍说。
她脱下外套，从口袋里拿出红信封和奖状。
“这个，是单独的。”
李建国接过信封，打开。看到一沓百元钞票，愣住了。
“这……这是？”
“优秀员工奖金。”王萍说，“三个月工资。”
李建国数了数，手有点抖。
“两千……两千一？”
“嗯。”
李娜凑过来看，眼睛瞪大。
“妈，这么多钱？”
“妈评上优秀员工了。”王萍展开奖状，“看。”
红底金字的奖状摆在桌上。李建国看了又看。
“优秀员工……王萍同志……”他念出声，然后抬头看妻子，“你……你真行。”
王萍笑了。
“今天我请客。”她说，“咱们去买新衣服。全家都买。”
李娜跳起来：“真的？”
“真的。现在就去。”
李建国犹豫：“要不先存起来？这钱不少……”
“存什么。”王萍说，“今年挣钱了，就该花。年货单位都发了，不用再买。这钱，就买衣服。”
她语气坚定。李建国不再说话。
三口人出门，坐公交车去百货大楼。
车上人挤人。王萍护着女儿，李建国护着王萍。
百货大楼里更热闹。到处都是人，柜台前挤得水泄不通。
王萍先给女儿买。李娜看中一件红色羽绒服，标价两百八。
“太贵了。”李建国小声说。
“试试。”王萍说。
李娜试了，很合身。镜子里，小姑娘脸色红润。
“买。”王萍掏钱。
又买了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总共花了四百三。
然后给李建国买。他看中一件夹克，一百二。试了试，舍不得。
“买。”王萍说。
“我不用这么好的……”
“让你买你就买。”
最后王萍给自己买。她看中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标价一百五。试了试，镜子里的人精神了许多。
“妈，好看。”李娜说。
王萍买下了。
又给李建国买了条裤子，给自己买了双皮鞋。走出百货大楼时，三个人手里都提着袋子。
花了八百多。
李建国有点心疼：“一下花这么多……”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王萍说，“以前想花也没有。”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
王萍他们三口在路边小馆子吃了晚饭。三个菜，一个汤。花了三十块。
李建国要付钱，王萍抢先给了。
“今天我来。”
回到家，已经八点多。
李娜试新衣服，在屋里转圈。李建国把新夹克挂起来，看了又看。
王萍把剩下的钱收好。还有一千多，她打算存一千，留几百过年用。
李建国烧了热水，端来洗脚盆。
“泡泡脚，今天走累了。”
王萍坐下，把脚放进热水里。很舒服。
李建国蹲在旁边，给她捏脚。
“你这脚，站一天累吧？”
“习惯了。”王萍说。
“以前……我以前不懂事。”李建国低着头，“家里事都不管，让你受累。”
王萍没说话。
“以后家里活我都包了。”李建国说，“你好好上班就行。”
王萍看着他。这个男人，以前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现在，他会做饭、会打扫、会给她捏脚。自己的家庭地位直线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