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莲耶闻言沉默。
一种鲜明的抗拒。
琴酒没有催促,他跳上床,把灯关掉,房间里霎时一片黑暗。
有时候看不见,反而会让人觉得安心。
出众的五感,使得琴酒能清晰听到不远处另一个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放缓的呼吸。
先生明显陷入了回忆,连周身的气场都发生了细微改变,从一种略带疏离的温和转变成夹杂着丝丝忧伤的温柔。
——和那次在纽约别墅中,先生突然提出让他陪伴时的感觉类似。
就在琴酒摸不准乌丸莲耶是否准备开口、考虑要不要直接睡觉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从耳旁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臂膀。
像那次一样,他被当成了柔软可靠的抱枕。
“……很久远的事了,久到连记忆中的画面都变得褪色和模糊。”
乌丸莲耶缓缓道。
他的思绪飘远,回到了一个世纪前的日本,封闭、古老、自给自足,依旧遵循着传统习俗生活。
华族们高高在上,贫民们挣扎求生。
“一个老套的开始。”
“出身高贵的大族继承人,生来就已经站到了许多人全力奔跑也跑不到的终点。”
“一对相敬如宾的父母,虽然没有过于炽热的爱情,却也相濡以沫。”
“一个调皮可爱的妹妹,是年少时最大的烦恼来源。”
乌丸莲耶说到这里,唇边勾起微笑。
这些人的面容全都模糊不清,但那种相处时的感觉却依旧残存。
每次回忆的时候,都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带来淡淡的暖意。
琴酒默默倾听。
虽说他没有童年,无法和先生共鸣。
但声音中蕴含的感情是有力量的。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带入了那个尚且年幼的乌丸莲耶的世界中去。
随着对方的描述,情感贫瘠的大脑也会尽可能的想象出相应的画面。
几个线条简陋的火柴人随着乌丸莲耶的讲述变换动作,僵硬的演绎出一幕幕情景剧。
琴酒也勾起唇角。
“母亲去世后,父亲带着我搬到了美国。”
“那个时候,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日本,局势变得紧张。”
温馨的气氛急转直下。
琴酒感觉身后的那具身体略微绷紧,揽住他的手也增加了力道。
他没有动,也没有做声,知道先生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
美国的日子乌丸莲耶只轻描淡写的叙述了一下,没有说太多细节。
不管是先前的跌跌撞撞到处碰壁,还是后面的如蝇逐臭同流合污,说起来都没什么意思。
那些事做便是做了。
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义光辉的角色,也不会为此感到愧疚和自责。
虚伪是对外的面具,是名利社交场的惯例。
但在琴酒这里他也不用假惺惺的挤几滴鳄鱼眼泪,来衬托无辜和不得已。
既然与黑暗为伍,那便拥抱它吧。
夜也很温柔,不是吗。
“六十多年前,乌丸家在比弗利山庄购置了一套房屋。”
乌丸莲耶猩红的眼瞳注视着虚空,好像已经看到了那场宴会,以及之后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喑哑的声调犹如鬼魅。
最后的温暖消散,转为一种挥之不去的灼痛,烧的人心底发焦。
“……死了。”
“除了我和几个侥幸死里逃生的家仆,其余的人全都葬身火海。”
父亲,妹妹一家,还有……
他的孩子。
年少风流时搞出来的,一个不太光彩的私生子。
本来一直没有得到乌丸家的承认,但是美国的排外太严重了,乌丸家隐隐的成了众矢之的,以至于乌丸莲耶几任未婚妻,都在成婚前因各种意外身亡。
后来就没有谁再考虑和乌丸家联姻,他蹉跎半辈子也没有真的成家。
比弗利山庄那时,乌丸莲耶已经快到花甲。
他不能再后继无人,所以当初不被家族认可的那个私生子,反倒成了香饽饽。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那一夜的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不过是最后的欢欣。
眨眼之间,满目疮痍,尽皆废墟。
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觉得乌丸莲耶会一蹶不振,乌丸家会辉煌不再。
然而看到警察最后的事故认定结果时,胸中戾气横生,乌丸莲耶心底却萌发了新的斗志。
——他想逆流时光,想征服死亡,想让亡者重生!
“一个老头子,被烧毁了半张脸,丑陋的很。”
先生忽然一声轻笑,他的手在暗中摸索到琴酒的脸庞,轻轻抚摸。
“所以我戴上了面具,象征着乌丸的黑鸦面具。”
“组织真正建立前,还有几十年的时光。”
“有不少初期的盟友都清楚,我到底是谁。”
“但那又如何?”
“人生不止一次死亡,也不止一次新生。”
只是最简单的玩弄生死,乌丸莲耶就脱离了原先的窠臼,变成了一个相对自由的人。
谁也不能再左右他的人生,哪怕是这世间亘古便有的规则,也无法让他低头。
乌丸莲耶要握住选择权。
生或者死。
时间亦或者空间。
他在和神灵争抢权杖——假如真有神的存在的话。
“……您会成功的。”
琴酒终于开口,再次肯定的道,一如既往。
属于先生的手还覆盖在他脸上,琴酒闭着眼睛,在无边黑暗中,把那只手透过来的温度,视作向前的方向。
“是我们。”
乌丸莲耶也再一次亲昵的纠正。
他低下头,身高的优势让他将脑袋埋入琴酒的颈窝,银发柔软丝滑的触感流淌而过,像是掬住了一捧月光。
琴酒沉默下来,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来历。
……至少还有十几年。
他轻轻眨了眨眼,羽睫划过掌心。
到那时候,他也会成为先生想要实现的目标之一吗?
再一次这么想,便有一种细微的不太容易分辨清楚的情绪倏然流过,带着一点点未名的遗憾。
琴酒收摄心神,他低声问道:“那您现在,把哪一天当做生日?”
拥有玩弄生死野心的人,早就遗忘了最初的诞辰。
“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日,象征着一切的终结。”
“那一天,是乌丸莲耶的忌日,也是……我的新生。”
先生缓缓道。
琴酒握住另一只手,忽地道:“既然是新生,那为什么不定在1月1日?”
乌丸莲耶一怔,他这才发现,原来在潜意识里,他其实并没有走出那场大火,而是依旧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徘徊。
灼痛像是被冰冷的月光抚平。
先生又低笑起来。
“Gin,你说得对。”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我的生日……是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