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远比青麓书院所在的城镇繁华喧嚣。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商铺旗幡招展,空气中弥漫着市井的烟火气。然而,当马车驶入位于城西的“萃文园”——此次兰台雅集的举办地时,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
园内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奇石罗列,古木参天。处处可见精心打理的花草,以及或悬挂于廊下、或镌刻于石壁上的名家字画。已有不少先到的文士三五成群,或凭栏观鱼,或临水赋诗,或于亭中激烈辩论,衣袂飘飘,谈笑风生,一派风雅景象。
顾九歌与松溪山长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毕竟,松溪山长虽是一院之长,但在汇聚了众多高官名士的兰台雅集上,也并非最耀眼的存在。至于顾九歌,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神华内敛,除了容貌气质出众些,在旁人看来,大抵是松溪山长的子侄辈或得意门生。
松溪山长熟稔地与几位旧识打招呼,并将顾九歌引荐给文社的几位主事者。那几位主事者听闻“青麓书院顾九歌”之名,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显然听过她“点墨成韵”的传闻,态度客气中带着几分审视,但也仅止于客气,并未过多关注。
雅集很快正式开始。主持者乃是致仕多年的前礼部侍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一番开场白后,便进入了自由交流与才艺展示环节。
丝竹声起,有歌姬清唱助兴。文士们或吟诵新作诗词,或展示得意书画,或就某个经义问题展开辩论,气氛热烈。不断有佳作涌现,引来阵阵喝彩与点评。
顾九歌与松溪山长寻了一处相对安静的临水轩榭坐下,自有侍女奉上香茗点心。七七安静地蜷在顾九歌脚边,眯着眼,仿佛对周围的文墨风流毫无兴趣,只有耳朵偶尔微微转动,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各种信息。
松溪山长有些坐不住,低声道:“顾先生,是否……也该准备一下?”他担心顾九歌过于低调,错失了扬名的机会。
顾九歌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淡然道:“不急。”
她神识微展,如水银泻地般掠过整个萃文园。这里的文气远比青麓书院驳杂,却也更加磅礴。有官员的官威文气,有名士的狂放文气,有学者的严谨文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富有张力的能量场。她细细品味着,将其与自身神力相互印证,别有一番收获。
时间悄然流逝,场中气氛愈加热烈。这时,一位衣着华贵、气焰颇盛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轩榭前。他是本地知府之子,姓周,平日里附庸风雅,也混了个文社成员的身份。
周公子目光扫过轩榭内,最终落在气质清冷的顾九歌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占有欲。他摇着折扇,故作潇洒地笑道:“这位姑娘面生得很,可是松溪山长的高足?今日雅集,群贤竞技,姑娘何不也露上一手,让我等见识见识青麓书院的风采?”
他语气轻佻,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周围几个跟班也随声附和,目光在顾九歌身上逡巡不去。
松溪山长脸色微沉,正要开口维护。
顾九歌却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周公子,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阁下欲观何技?”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
周公子被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突,但旋即又被那股子纨绔劲顶了上来,用扇子一指旁边空着的画案:“早就听闻青麓书院画苑出了位大家,不若就作画吧!本公子倒要看看,是何等妙笔,能当得起‘点墨成韵’四字!”言语间的挑衅意味十足。
周围不少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目光都投了过来。有些人认得周公子,知其秉性,不由为那位清丽脱俗的姑娘捏了把汗;也有人纯粹是好奇,想看看这传闻中的“顾大家”是否真有其才。
顾九歌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画案。七七也站起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她脚边。
画案上,笔墨纸砚俱全。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想看她如何下笔。是画山水?还是绘花鸟?能否再现那传说中的神异?
然而,顾九歌并未立刻动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案前,目光扫过案上的工具,最后落在那雪白的宣纸上。
周公子等得不耐烦,催促道:“怎么?莫非是徒有虚名,不敢动笔了?”
顾九歌没有理会他。她缓缓闭上双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刹那间,以她为中心,整个轩榭,乃至小半个萃文园的文气,都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缓缓向她汇聚!那驳杂磅礴的文气,在她周身盘旋、提纯,最终化作一股精纯无比、蕴含着无尽智慧与灵感的能量!
她倏然睁眼!
没有蘸墨,没有调色。
她只是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萦绕着一层肉眼难见的、由精纯文气凝聚而成的微光,轻轻点向那空白的宣纸!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颤鸣响起!
指尖落下之处,一点墨痕凭空而生!并非黑色,而是一种蕴含着七彩流光的玄奥色泽!
紧接着,那一点墨痕如同活了过来,自行在纸上流淌、蔓延、分化!它时而化作险峻奇峰,时而化作奔流江河,时而化作遒劲古木,时而化作翱翔仙鹤……画面变幻不定,仿佛在演绎着天地生成、万物兴衰的至理!
没有具体的构图,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无尽的意象与磅礴的意境,随着她指尖的微微移动,如同画卷般在纸上自然舒展!
更令人震撼的是,所有看到这幅“画”的人,心神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入其中!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毕生追求的学问之道,看到了宇宙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看到了某种超越言语的、直指本源的“道”!
这已不是画!这是“道”的显化!是文气的结晶!
周公子和他那群跟班早已目瞪口呆,脸色煞白,浑身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松溪山长激动得胡须微颤,老眼之中泪光闪烁。周围所有的文士,无论先前是何种心态,此刻都只剩下无边的震撼与敬畏!
顾九歌指尖微抬,那流动的画卷瞬间定格,所有意象完美融合,化作一幅气象万千、意蕴无穷,却又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具体形态的——“道韵图”!
她收回手指,周身萦绕的文气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看向那面如土色的周公子,声音依旧平淡:“此画,可还入眼?”
周公子嘴唇哆嗦着,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踉跄着倒退几步,被跟班扶住,仓皇离去,再不敢多留片刻。
顾九歌不再看他们,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仍沉浸在震撼中的文士,最后对松溪山长微微颔首,便抱起脚边的七七,转身飘然离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以及无数道复杂到极点的目光。
她知道,经此一事,“顾九歌”这三个字,将不再仅仅是青麓书院的传说,而是真正响彻整个江南文坛,乃至……传入某些更高层面的存在耳中。
但这于她而言,并无所谓。她只是随心而行,印证所学罢了。
回到暂居的客舍,七七跳上窗台,甩了甩尾巴:“这下清静了。”
顾九歌望向窗外州府的万家灯火,嘴角微勾。
“或许吧。”
风暴,有时就藏在一池春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