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山区的第三个小时,雨开始下了。
不是温柔的细雨,而是带着某种粘稠质感的灰黑色雨滴,落在皮肤上有细微的刺痛感。雨水冲刷过岩石,留下暗红色的痕迹,像稀释过的血。
“这雨不对劲……”张昀抹了把脸,手指沾染的颜色让他皱眉。
顾九歌伸手接了几滴雨水,神识微探。雨水里混杂着极微量的法则碎片,浓度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普通人的神经系统仍然有微弱影响。
“戴好能找到的任何遮挡物。”她说,“雨水会加剧烦躁和幻觉。”
队伍此刻正沿着一条废弃的林区防火道向上爬。两侧是密得不正常的松树林,树干扭曲,树皮上生长着暗红色的苔藓状物质。林间偶尔传来窸窣声,但没有任何鸟鸣或虫叫——这片山区死寂得可怕。
苏晚被小陈和李莉轮流搀扶。她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能自己走几步,有时候会突然僵住,瞳孔里短暂浮现出六边形的蜂窝结构。每次出现这种情况,七七就会跳到她肩上,用尾巴轻扫她的脸颊,用那种奇特的精神安抚让她恢复。
另外两个实验体依旧昏迷,被老王和张昀用临时制作的简易担架拖着走。担架是帆布和松枝扎的,在泥泞的山路上吱呀作响。
“顾姐,”刘猛从前方探路回来,压低声音,“前面三百米有个山洞,入口被藤蔓遮着,里面很深,可以过夜。但是……”
“但是什么?”
“洞里有东西。不是丧尸,也不是动物。”刘猛的表情古怪,“像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岩壁上有刻字。”
顾九歌眼神微动:“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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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入口隐蔽在一处岩壁凹陷处,垂落的藤蔓在灰黑色雨水中泛着诡异的油亮光泽。刘猛用砍刀劈开藤蔓,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和某种草药气息的空气涌出。
顾九歌第一个走进去。
洞内比想象中宽敞,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地面平整得不像天然形成。岩壁上确实有刻字——不是现代文字,而是一种扭曲的象形符号,刻痕很深,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高热的东西熔化过。
七七从她肩上跳下,凑近岩壁嗅了嗅。
主人,这些符号……它的尾巴竖了起来,有微弱的法则共鸣。不是“摇篮”那种扭曲规则,是更古老、更……干净的东西。
顾九歌伸手触摸刻痕。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但在神识的感知中,那些符号像沉睡的电路,只要注入合适的能量就会苏醒。
“张昀,点灯。刘猛,警戒洞口。其他人先休息。”
应急灯再次亮起,昏黄的光晕驱散了洞内深处的阴影。顾九歌走到岩壁前,仔细辨认那些符号。
她不认识这种文字,但符号本身的结构传递着信息:它们描绘的是某种仪式,一个站在山顶的人形,双手向天,头顶有星辰排列成特定图案。而在人形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波浪线——代表大地?还是……
“这些是山民的祭祀符号。”
说话的是苏晚。她不知何时走到了顾九歌身后,眼睛盯着岩壁,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清明。
“你看得懂?”顾九歌问。
“我……老家在西南山区,”苏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寨子里的老祭司会刻类似的符号,用来……沟通山灵。但这里的符号更复杂,而且……”
她伸手,指尖悬在某个符号上方——那是个由三个同心圆和向外放射的线条组成的图案。
“这个符号在老祭司的故事里出现过。他说那是‘界碑’,用来标记‘净土’和‘污土’的边界。”
“净土?污土?”
苏晚摇头:“小时候听不懂,只觉得是神话。现在想想……”她看向洞外灰黑色的雨,“也许老祭司说的污土,就是外面这样的世界。”
顾九歌凝视那个“界碑”符号。在神识的视野里,它确实在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能量场,像一层透明的薄膜,覆盖了整个山洞。洞外的法则碎片雨水在接触到洞口时,会被这层薄膜过滤、排斥。
这个山洞,是个天然的“净化区”。
“你老家寨子在哪里?”顾九歌突然问。
苏晚报了个西南山区的坐标,距离这里至少一千五百公里。
“老祭司还说过什么?”
“他说……山是有灵的。如果山灵被污秽侵蚀,就会‘翻身’,吐出毒雾,杀死所有活物。”苏晚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还说,污秽的源头通常来自‘外来者’,那些不敬山、不敬土、只想从大地深处挖出秘密的人……”
她的身体突然晃了晃,脸色煞白。
“你怎么了?”顾九歌扶住她。
“头……痛……”苏晚捂住额头,手指关节发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我……”
她的瞳孔又开始闪烁六边形的光。
但这一次,不是纯粹的暗红色,而是夹杂着某种微弱的金色丝线——和顾九歌之前剥离出的法则碎片颜色很像。
七七猛地跃上岩壁,琥珀瞳孔死死盯着山洞深处:“主人!里面有东西在回应她!”
顾九歌将苏晚交给赶来的李莉:“看好她。刘猛,张昀,跟我来。”
三人朝山洞深处走去。
应急灯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十米,再深处就是纯粹的黑暗。但顾九歌能感觉到——通道在向下倾斜,而且越往里走,岩壁上的符号就越密集,最后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岩石。
空气里的草药味越来越浓。
通道尽头,是一个直径约五米的圆形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尊半人高的石像。
石像雕刻的是一个盘膝而坐的老者,面容模糊,但双手结着一个复杂的手印。石像表面布满裂纹,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但在它周围三米范围内,地面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像前方地面上摆放的东西——
三块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石头。
“这是……”张昀屏住呼吸。
顾九歌走上前。石头的光并不刺眼,却让人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安宁。她伸手拿起其中一块,触感温润,像握着一捧温暖的泉水。
神识探入的瞬间,她“看见”了:
纯净的、未被污染的法则脉络,像树木的年轮般在石头内部层层嵌套。这不是“碎片”,而是完整的、自洽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原生规则结晶。
“山灵玉。”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晚扶着岩壁走进石室,李莉搀着她。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顾九歌手中的石头,瞳孔里的六边形结构在白色柔光的照耀下正缓慢褪去。
“老祭司说过……每个纯净的山脉深处,都可能孕育出山灵玉。那是山的心脏,能净化污秽,庇护生灵。”苏晚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但这种东西……只存在于传说里……”
顾九歌将三块石头全部拿起。每块都有细微的不同:一块偏重“生长”规则,一块偏重“净化”,另一块……是“守护”。
“这个山洞的净化场,是这些石头维持的。”她得出结论,“但石头里的能量已经消耗了大半,最多再支撑几个月。”
“也就是说,几个月后,这里也会被污染?”刘猛问。
顾九歌点头。她看向石像,突然注意到石像的底座上有刻字——这次是能辨认的现代文字,虽然字迹潦草:
“致后来者:
若你找到这里,说明外面的世界已经污浊。我是地质勘探队的林文远,三年前奉命在此探测稀有矿脉,却意外发现了这些‘玉石’和岩壁上的古符号。
我的队友们……都疯了。他们说听到了山在说话,说要去地底寻找‘真相’。只有我因为佩戴着家传的护身符(一块小玉石)保持清醒。
我在石室待了七天,研究了这些符号。它们记录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世界,在很久以前就被‘外来规则’渗透了。山灵玉是这个世界最后的自愈尝试,但数量太少了。
我决定离开,把这里的发现上报。但如果我失败了(很可能),后来者,请记住——
山灵玉不能接触任何被污染的血肉,否则会瞬间崩解。
以及:山脉深处,有更古老的东西在沉睡。别唤醒它们。
——林文远,202x年秋”
落款的日期,是三年前的十月。
顾九歌放下石板,看向石室更深处——那里还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向下延伸,黑得连神识都无法探到底。
“更古老的东西……”张昀喃喃。
就在这时,整个山洞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北方——那个“摇篮”的方向。震动传递到这里时已经很微弱,但顾九歌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刚刚完成了一次“呼吸”。
紧接着,所有人体内的法则碎片(无论是感染者、实验体,还是仅仅暴露在污染环境中的人)都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苏晚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皮肤下的暗红纹路再次浮现,但这次,纹路中夹杂着白色的光丝——来自山灵玉的净化之力正在和她体内的扭曲碎片对抗。
“按住她!”顾九歌喝道。
刘猛和张昀上前,但苏晚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眼睛完全变成了六边形蜂窝结构,嘴里发出非人的低吼:
“……摇篮……在呼唤……所有……种子……”
“七七!”
小猫跃上苏晚头顶,琥珀瞳孔全力发动精神压制。但这次的效果明显减弱——苏晚体内的两种规则正在激烈冲突,七七的介入反而让局面更混乱。
顾九歌迅速做了决定。
她将一块“净化”属性的山灵玉按在苏晚额头。
玉石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苏晚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剧烈抽搐,暗红纹路和白色光丝像两军交战般在她皮肤下游走、撕扯。
“顾姐!她在流血!”李莉惊呼。
确实,苏晚的七窍开始渗出暗红色的血,但血液接触空气后迅速氧化发黑,散发出腐臭味。
“这是排毒。”顾九歌按住玉石不放,“忍住,苏晚!如果你想变回人,就抓住那一丝清明的意识!”
石室剧烈震动,岩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洞外传来隆隆的雷声,但仔细听,那不是雷——是远方的炮击?还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脚步声?
苏晚的挣扎渐渐减弱。
她眼中的六边形结构开始崩溃,像碎裂的玻璃一样片片剥落,露出下面属于人类的、布满血丝但清明的瞳孔。
最后一片六边形消失时,她呕出一大口黑色粘稠物,然后瘫软下去。
顾九歌收回玉石。石头表面的白光黯淡了许多,内部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她……好了?”张昀小心翼翼地问。
“暂时压制住了。”顾九歌看着昏迷的苏晚,“但两种规则已经在她体内扎根,净化只是暂时让它们休眠。要彻底解决,需要找到法则碎片的源头——或者,找到更多的山灵玉。”
她看向手中另外两块玉石。
“生长”和“守护”。
一个计划开始在她心中成形。
“今晚在这里过夜。”顾九歌说,“刘猛,张昀,你们轮流守夜,重点关注北方和那个向下通道。其他人抓紧休息。”
“顾姐,你要做什么?”张昀问。
顾九歌走到石室中央,将三块山灵玉按照特定方位摆放在地面,然后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那一缕金色的神血),在玉石之间勾画起复杂的纹路。
不是这个世界的符号,而是鸿蒙神纹。
“我要布一个阵。”她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既然‘摇篮’能用扭曲的规则污染世界,那我也可以用这个世界的原生规则,建立一个小型‘净土’。”
“阵的范围?”
“这个山洞。”顾九歌勾画完最后一笔,三块山灵玉同时亮起,光芒交织成一道半球形的光罩,笼罩了整个石室,然后缓慢向外扩散,最终覆盖了整个山洞。
洞外,灰黑色的雨水在接触到洞口光膜的瞬间,被净化成透明的水滴,无害地滴落。
洞内,所有人都感到一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安宁。连那两个昏迷的实验体,呼吸都变得平稳了许多。
“这个阵能维持多久?”刘猛问。
“取决于山灵玉的消耗和外面的污染强度。”顾九歌盘膝坐在阵眼处,“但至少,在玉石耗尽前,这里是安全的。”
她闭上眼,开始调息。
强行布阵消耗了她最后的神识储备,现在她虚弱得和一个普通人类没太大区别。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了——
从那个向下通道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脉动。
咚。
……咚……
和北方“摇篮”的心跳节奏不同。
更缓慢,更沉重,更……古老。
七七蹲在她膝边,琥珀瞳孔望向黑暗深处,尾巴不安地摆动。
主人,下面那个东西……它的声音在顾九歌意识里响起,好像在……回应你刚才布阵时泄露的神性气息。
顾九歌没有睁眼。
“让它回应。”
她轻声说。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愿意对抗污秽的古老存在——”
“那我们就不是孤军奋战。”
洞外,夜雨渐歇。
北方天际,第三道暗红色光柱刺破云层。
这一次,光柱持续了整整十秒。
光柱消失时,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了一声清晰的、仿佛婴儿初啼般的——
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