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巷弄像一张被揉皱的旧纸,潮湿的青石板上汪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沈砚之扶着负伤的老周,后背紧贴着斑驳的砖墙,粗粝的石灰屑簌簌往下掉。方才那场巷战的硝烟还没散尽,带着火药味的风刮过耳畔,混着老周压抑的咳嗽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老沈,别管我了……”老周的左臂被流弹擦伤,血浸透了藏青色的褂子,在袖口凝成暗褐色的痂,“你带着那批药品,往法租界跑,那边有接应的人……”
沈砚之咬着牙,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半块纱布,按住老周的伤口:“说什么浑话?当初在苏州河边上,你怎么拽着我从鬼子的包围圈里出来的?现在想丢下我?没门。”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像淬了火的钢针,扫过巷口的动静。方才他们护送的那批盘尼西林,是根据地急缺的救命药,为了避开侦缉队的搜查,才绕了这条偏僻的小路,没成想还是被盯上了。侦缉队的人穿着黑色的短褂,挎着匣子枪,正挨家挨户地搜查,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像催命的鼓点。
老周疼得额角冒冷汗,却还是硬撑着抬起头:“侦缉队的眼线多,咱们怕是……”
话没说完,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脆响,还有侦缉队队员气急败坏的咒骂。沈砚之心里一紧,正要探头去看,就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口令,像潮水般涌来。
他拽着老周往墙角缩了缩,屏住呼吸。只见巷口的拐角处,突然驶出三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车身锃亮,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高高的水花。轿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英商洋行的标识,可从车上跳下来的人,却个个穿着黑色的工装,腰间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藏着家伙。
为首的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风把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抬手就是两枪,精准地打在最前头那个侦缉队小队长的脚边。
“砰!砰!”
枪声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那小队长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拔枪,就被高个子男人一脚踹在膝盖窝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小队长捂着膝盖,色厉内荏地吼道,“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是……”
“闭嘴。”高个子男人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弯腰,一把揪起小队长的衣领,“闸北的地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群汉奸撒野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队员已经冲了上去,和侦缉队的人扭打在一处。这些人的身手利落得很,出拳、踢腿都带着章法,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侦缉队的人平日里欺负老百姓还行,遇上硬茬,顿时溃不成军,哭爹喊娘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砚之看得心惊,他认得那高个子男人的风衣——那是地下党特勤队的制式服装。可他从没听说过,特勤队在闸北有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队伍。
老周也看呆了,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这……这是援军?”
沈砚之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那高个子男人解决完眼前的敌人,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他们藏身的墙角。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眼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却丝毫不显狰狞,反而添了几分英气。
“沈砚之同志?”男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我是特勤队的陆峥,奉命来接应你们。”
沈砚之愣住了。陆峥这个名字,他在根据地的名册上见过,是特勤队的队长,据说此人神出鬼没,多次深入敌后,完成过不少不可能的任务。只是他一直以为,陆峥远在南京执行任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闸北?
“陆队长?”沈砚之扶着老周,慢慢站起身,“你怎么知道……”
“是老吴传的消息。”陆峥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老周的伤口上,眉头皱了皱,“老周同志伤得不轻,先上车再说。药品呢?”
“在巷子尽头的那个煤棚里。”沈砚之指了指身后,“我们怕暴露,就先藏在了那里。”
陆峥点了点头,朝身后的队员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队员朝着煤棚的方向跑去,动作迅速而隐蔽。
“侦缉队怎么会盯上你们?”陆峥一边帮着沈砚之扶老周,一边沉声问道,“这条路线,不是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吗?”
沈砚之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们怀疑,队伍里出了内奸。昨天晚上,我和老周在联络点接头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想来,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内奸?”陆峥的眼神冷了几分,“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药品安全送到根据地。”
说话间,那两个队员已经扛着两个沉甸甸的木箱从煤棚里出来了,木箱上印着英文字母,正是那批盘尼西林。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木箱抬上最后一辆轿车,动作轻缓,生怕磕碰到里面的药品。
巷子里的侦缉队队员已经被全部制服,被反绑着双手,蹲在墙角,嘴里塞着布条,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陆峥看了一眼手表,眉头紧锁:“时间不多了,巡捕房的人应该快到了。我们得赶紧走。”
沈砚之点了点头,扶着老周往第一辆轿车走去。老周的脚步有些踉跄,却还是咬牙坚持着,他看着陆峥带来的队员,忍不住问道:“陆队长,你们这支队伍,怎么会这么快就赶到了?”
陆峥拉开车门,让沈砚之扶老周先上车,自己则靠在车门边,目光扫过巷口的动静:“我们本来是在执行另一项任务,护送一批电台零件到沪西。接到老吴的紧急电报,说你们这边出事了,就立刻改道过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批电台零件,和你们的药品一样重要。不过,救人要紧。”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暖。在这样危急的关头,特勤队宁愿暂缓自己的任务,也要赶来接应他们,这份情谊,比金子还珍贵。
他正要上车,却突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还有巡捕的哨子声。陆峥的脸色一变:“不好,巡捕房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巷口的拐角处,驶来几辆挂着巡捕房标识的摩托车,车灯亮得刺眼,把整条巷子照得如同白昼。为首的那个巡捕队长,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手里握着警棍,大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立刻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陆峥冷笑一声,重新戴上墨镜,转身对身后的队员下令:“一组掩护,二组带着药品和伤员先走!我断后!”
“队长!”一个队员急声道,“你这样太危险了!”
“少废话!”陆峥的声音斩钉截铁,“执行命令!”
队员们不敢再耽搁,立刻行动起来。二组的队员护送着载有药品和老周的轿车,率先朝着巷子的另一个出口驶去。一组的队员则分散开来,占据了巷子里的有利位置,手里的枪对准了巷口的巡捕。
沈砚之没有走,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的手枪,推上膛,走到陆峥身边:“陆队长,我跟你一起断后。”
陆峥看了他一眼,墨镜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你受伤了吗?”
“皮外伤,不碍事。”沈砚之拍了拍自己的胳膊,那里被子弹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陆峥没有再拒绝,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越来越近的巡捕身上:“这些巡捕,有不少是被侦缉队收买的,下手别留情。”
沈砚之应了一声,握紧了手里的枪。
巡捕们已经冲了过来,子弹像雨点般射过来,打在砖墙上,溅起一片片碎屑。陆峥和沈砚之躲在墙角,时不时探出头,朝着巡捕的方向还击。枪声、喊杀声、子弹打在车身上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惊心动魄的战歌。
陆峥的枪法极准,几乎是弹无虚发,每一枪都能放倒一个巡捕。沈砚之也不甘示弱,他平日里练枪的功夫没有白费,接连打中了几个冲在前面的巡捕。
可巡捕的人数太多了,源源不断地从巷口涌进来,像一群饿狼。陆峥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看了一眼手表,低声道:“再拖下去,我们都得被困在这里。得想办法突围。”
沈砚之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扫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巷口那辆停着的摩托车上,眼睛一亮:“陆队长,你看那边!”
陆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辆摩托车就停在巡捕的身后,车手已经被打倒在地,摩托车的引擎还在嗡嗡作响。
“有办法了。”陆峥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对沈砚之使了个眼色,“你掩护我,我去把那辆摩托车抢过来!”
沈砚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朝着巡捕的方向连续开了几枪,大声喝道:“汉奸走狗!有种的过来!”
巡捕们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纷纷朝着沈砚之的方向开枪。陆峥抓住这个机会,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冲了出去。他的身手矫健得惊人,在枪林弹雨里穿梭,几个翻滚,就避开了射来的子弹,冲到了摩托车的旁边。
他一把拽起倒在地上的车手,扔到一边,跨上摩托车,一脚踩下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轰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巡捕的队伍冲了过去。
巡捕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纷纷躲闪。陆峥趁机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扔出一颗烟雾弹。白色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巷口。
“走!”陆峥大喊一声,朝着沈砚之的方向跑去。
沈砚之见状,立刻跟着他往巷子的深处跑去。烟雾挡住了巡捕的视线,他们只能在烟雾里胡乱地开枪,根本打不到人。
两人一路狂奔,很快就冲出了巷子。巷口的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是陆峥他们带来的。司机看到他们,立刻打开了车门。
陆峥和沈砚之钻上车,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轿车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车厢里,沈砚之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那场激战,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陆峥,只见陆峥的风衣上沾了不少灰尘,墨镜也掉了,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陆队长,谢谢你。”沈砚之真诚地说道,“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和老周,还有那批药品,恐怕都要落在侦缉队的手里了。”
陆峥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都是同志,客气什么。”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沈砚之,“对了,老吴说,你们这次护送的药品,是给根据地的伤员准备的?”
沈砚之点了点头:“没错。根据地的医院里,有很多伤员等着这批盘尼西林救命。”
陆峥的眼神柔和了几分:“那就好。只要药品能安全送到,我们这点危险,就不算什么。”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道:“其实,这次我们能及时赶到,还要多亏了一个人。”
“谁?”沈砚之好奇地问道。
陆峥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一个叫林晚秋的姑娘。她是我们安插在侦缉队里的内线。是她提前给老吴发了电报,说你们被盯上了,我们才能及时赶过来。”
“林晚秋?”沈砚之愣住了,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陆峥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她是侦缉队队长的秘书,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实际上,是我们最得力的同志。这次的事情,多亏了她。”
沈砚之恍然大悟。难怪他们的路线会被侦缉队盯上,原来是有内奸,而林晚秋的及时报信,才让他们化险为夷。
轿车在街道上疾驰,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沈砚之看着窗外,心里百感交集。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革命道路上,有太多像林晚秋这样的同志,隐姓埋名,默默奉献,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守护着这片土地。
“对了,陆队长。”沈砚之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沪西的电台零件,还能顺利护送吗?”
陆峥掐灭了手里的烟,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当然能。不管遇到多少困难,我们都要把任务完成。”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那个内奸,肯定还藏在队伍里,我们必须把他找出来,否则,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同志牺牲。”
沈砚之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在联络点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心里一阵后怕。如果不是林晚秋的及时报信,后果不堪设想。
“我会配合你,把内奸找出来的。”沈砚之的语气斩钉截铁,“不管他是谁,都不能让他再危害我们的同志。”
陆峥点了点头,伸出手:“一言为定。”
沈砚之握住他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车厢里的灯光昏暗,却映照着两人眼中坚定的光芒。
轿车一路向西,朝着沪西的方向驶去。夜色渐浓,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雾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而在闸北的那条巷弄里,烟雾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的狼藉。侦缉队的队员和巡捕们,看着空荡荡的巷子,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瓮中捉鳖的局面,怎么会让沈砚之他们逃了。
只有那个被打倒在地的侦缉队小队长,看着地上那枚黑色的风衣纽扣,脸色惨白。他知道,那是特勤队的标识。而特勤队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已经彻底败露了。
远处的天际,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一场关于信仰和正义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陆峥和沈砚之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谁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们更知道,只要心中的信仰不灭,就一定能迎来胜利的曙光。
轿车的车灯,刺破了沉沉的夜色,照亮了前方的道路。而那批承载着希望的盘尼西林,正静静地躺在车厢的后备箱里,等待着被送往根据地,拯救那些在战火中受伤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