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荒那几年,隔壁的大叔子两口子,三叔子两口子都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就走了。隔壁院里,原本热热闹闹三家人,如今大叔子家只剩下半大孩子守着空屋;三叔子家,只剩下一个半大姑娘,小叔子家也只剩两口子和两个半大小子;克伦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她坐在门槛上,对默默抽着旱烟的杜辉说:“他爹,这人啊,就像地里的庄稼,熬过这场大旱,就得拼命往下扎根,往上长。”郑克伦一家能熬过来,全靠乡场上大哥偶尔偷偷塞过来的一小袋苞米,嫁到黄泥滂的二妹妹过个十天半月半夜摸黑送来点山里的红薯土豆,还有杜辉跟着老马帮去贵州深山换回来的苞米。坡上只要是能吃的,全都搞了个遍,家里的灶膛,总算没有彻底断了烟火气。
等终于又能吃上饱饭了,克伦看着十岁的小女儿,因为常年吃不饱,身形单薄,但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秀,你想读书不?”,克伦把女儿叫到跟前,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几角钱,“妈跟你爹商量了,家里再难,你也得去识几个字。明天妈带你去乡场上学去,你愿意不?”
廷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把抱住母亲,声音都带了哭腔:“妈!我真的能去上学了?!”
“去吧,”克伦拍着女儿的背,眼圈也红了,“唱山歌是好听,但肚子里有墨水,路才能走得宽。”
从此,每天清晨,崎岖的山路上多了一个雀跃的身影。廷秀背着母亲用旧布头缝制的书包,一路走,一路哼着清亮的山歌:“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欧啷啰……” 傍晚归来,人还没进院坝,歌声就先飘了回来。在田间地头劳累了一天的哥嫂,听到这歌声,脸上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嫂子常说:“咱家秀妹子这嗓子,比林子里的黄鹂鸟还好听哩!”
没过几年,“破四旧”的风潮来了。红卫兵小将斗地主富农的风潮席卷到了全国各地,廷秀和她的同学们臂膀上戴起了红袖章,成为了满腔热血的红卫兵小将。她们高喊着口号,要将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到处的寺庙被砸了,和尚尼姑都被赶出了寺庙,庙里的石像都被推出来砸成几节。
有一次,批斗会上,一个穿着破烂,颤巍巍的老头被押上台,罪名是“地主”。廷秀跟着人群振臂高呼“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晚上回家,她却有些闷闷不乐。
“妈,”她扒拉着碗里的糊糊,疑惑地问,“今天那个王老汉,我看他穿的裤子补丁摞补丁,家里穷得响叮当,怎么就成了剥削人的地主了?”
克伦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压低声音说:“秀啊,你还小,有些事看不透。妈跟你说,现在被批斗的好些个地主,好多都是贪便宜,用省吃俭用一辈子的钱咬牙买下便宜地,指望着能种出庄稼过上好日子,结果地还没捂热乎,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地被分了,自己还顶了个“地主”的帽子……。”
廷秀听着母亲的话,看着跳跃的煤油灯火苗,感叹到“人啊,有些便宜贪不得啊!”
又过了半年,铁道兵文工团到地方招工,廷秀凭着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和灵秀的模样,一举考中。收到通知那天,她一路跑回家,脸蛋红扑扑的,扬着手中的通知书,声音都在发抖:“爸!妈!我考上了!铁道兵文工团给我发通知了!”
杜辉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翻来覆去地看,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一个劲地傻笑:“好!好!我闺女有出息了!”
克伦则背过身去,用围裙悄悄擦掉眼角的泪花,那是欣慰的、苦尽甘来的泪水。
廷秀和大队里几个一起考上的妹子去了部队,在部队里,每天除了上工,还要练习基本的台步,压腿,练嗓子。练习了好些个样板戏。虽然很辛苦,但因为模样俊俏,嗓子又亮,很快就成了团里的台柱子。文工团要到各地修铁路的部队进行慰问演出,条件虽然艰苦,但廷秀却非常喜欢,当她在土坡上临时搭的舞台上,穿着崭新的军装,唱着《红灯记》里铁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那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兄弟又不相认,可他们比那亲人还要亲……”台下的铁道兵们使劲顾着掌,她就觉得再辛苦都值了。
家里那个永远长不大的三娃子廷良,依然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克伦每天都会耐心地交代他:“廷良,今天上山捡一捆柴火回来,妈给你烙饼吃。”“幺儿,去打筐猪草,晚上让你嫂嫂给你蒸蛋羹。”
廷良高高兴兴的背着背篓就上了山,他虽然智力只有七岁,但力气不小,也听话。只要交代清楚,他总能晃晃悠悠地把柴火背回来,把猪草打满筐。有哥嫂在一旁帮衬、照看着,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总算也能在这个艰难却又充满韧性的家里,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混个温饱,安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