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一走,屋子陡然空了大半。郑克伦在整理遗物时,从箱底翻出一个泛黄的布包,里面是她年轻时描摹的花样子,纸页脆得一碰几乎要碎。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林婉蓉坐在窗边,一边裹着鸦片烟,一边督促她:“女子家,针线是门面,绣得好,将来婆家也高看一眼。” 那时她觉得针扎手,总想逃去看父亲的医书,如今,这却成了她对抗无边寂寥的武器。
她找了些零碎布头,就着窗户光,颤抖着手开始给外孙女绣抹额。小女儿廷秀回来看见,把一本《妇女生活》杂志递到她面前:“妈,你看这上面的牡丹图,多好看!我描下来,您照着绣,肯定比这印的还活泛!”
慢慢的,飞鸟虫鱼、牡丹月季,都在克伦的针下活了过来。廷秀的女儿戴着着外婆做的抹额、绣花围兜,脚上穿着小巧的绣花鞋,相邻的婆娘们看见了,没有不夸的。
“杜大娘,您这手艺真是绝了!瞧这鞋帮上的喜鹊,跟要飞起来似的!”
“杜婆婆,能不能劳您驾,也给我家丫头做一双?我给您包红糖,补身子!”
有时是一包糖,有时是几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这些微薄的谢礼,让克伦感到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外孙女小李艳出生时,日子依旧紧巴。想吃肉需要有肉票,还要到乡场街上才能买到。全靠工分换那点口粮。多亏了克伦的巧手换来的鸡蛋,孩子才能偶尔吃上一碗黄澄澄的鸡蛋羹。克伦还很会整治饭菜,一把普通的辣椒在灶火上烧过,捣碎了拌上盐和葱花,就是最下饭的美味。她做的几坛老泡菜,更是女儿家的“救命菜”。廷秀收工回来,累得不想动弹,闷上煤炭火,一边煮猪草,一边用鼎锅煮稀饭,从泡菜坛里捞一根酸萝卜或者几块仔姜,就是一顿饭。
廷秀要外出开会,就把孩子送到母亲这里。克伦便会收拾几件衣服,住到女儿家去。帮着看孩子,帮着喂喂鸡,更把女儿家的自留地打理得郁郁葱葱,连边角旮旯都点上了南瓜子。眼看着瓜蔓爬满了坡,南瓜一个个滚圆结实,蔬菜水灵灵地招人爱,女儿家的日子眼见着有了起色。
然而,瓜菜长得好,也招人眼红。时常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夜里来摸走几个南瓜,掰几棒玉米。一次李道明回来,看着被糟蹋的菜地,火冒三丈。他二话不说,直接找到村书记家,扯着书记就挨家挨户去转。
“书记您给评评理!”李道明举着从藤上新鲜扯下的南瓜蒂,梗子还冒着汁水,“我家这南瓜蒂是啥样,大家伙都看看!这家人屋角的南瓜,蒂巴是不是跟我手里这个对得上?”
他还真凭这法子揪出了两家。都是一个村的,面子上十分难堪。村书记和大队长当着面狠狠训斥了那两人,虽然赔不了多少,但总算刹住了这股歪风,偷盗的事少了许多。
那些年,村里想养狗看家也难。上面防狂犬病,组织了“打狗队”,挨家挨户清查。人穷志短,打死的狗大多被村民分食了。一天,廷秀正在家“哐哧哐哧”地剁草喂鸡,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突然窜进来,一头钻进了床底,吓得她尖叫一声。她怕狗,赶紧关上门,小跑去找哥哥廷和。
等廷和赶来,天已擦黑。他二话不说,抓起门口的锄头,对着床底就是一下。夜里,他剥了狗皮,给妹妹留了一条肉多的后大腿,提着剩下的肉走了。廷秀看着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眼前总是晃动着黑狗钻进来时那惊恐又可怜的眼神,心里堵得难受,那腿狗肉,她抹上盐,吊在柴灶上方湫了起来,后来李道明回来才把狗腿给炖来吃了。
远在西昌的大女儿廷慧,始终记挂着妹妹。她偶尔会写信来,除了问候母亲的,也会在信里说说城里的见闻,嘱咐妹妹“妇女也要顶起半边天,不能光围着锅台转”,有时也会隐晦地提醒她“思想要跟上形势”。廷秀每次看完信,都会小心折好,藏在卧室斗柜最底层的衣服下面。
有一次,李道明回家找衣服,无意中翻出了这些信。他捏着信纸,脸色黑沉沉的,当晚就对廷秀发了脾气:“你少跟你那个大姐来往!她在城里学了满脑子洋派,说的话都不对味儿!别让她把你带坏了!”
廷秀低着头,没敢争辩,只是默默地把信收好,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姐姐的信,是她灰扑扑的生活里,唯一能窥见外面世界的一丝缝隙,如今,这缝隙也要被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