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着。暑假快到了,廷秀盘算着要去贾嗣镇的四中把大女儿李艳接回来。这次,她带上了小女儿李二。
“二丫头,跟妈一起去接你姐,回来时好多个人,好多双手拿东西。”
李二一听能去镇上,高兴得直拍手。娘俩天蒙蒙亮就出发,紧赶慢走,到四中时已是半晌午。学校里空荡荡的,大部分住校生都已经被接走了。廷秀按照宿舍号找过去,教室里却没见着李艳的身影。她心里一紧,拉着李二又找了一圈,最后在教室最角落的桌子底下,看到了蹲在那里的李艳。
小姑娘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玩着“抓石子”的游戏。几颗磨得光滑的小石子在她手心手背间跳跃、翻转,那是她唯一的娱乐。昏黄的光线从桌缝漏下,照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
“艳儿。” 廷秀鼻子一酸,轻声唤道。
李艳抬起头,看到妈妈和妹妹,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被擦亮的星星。她赶紧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妈,二妹,你们来啦!” 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但随即又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廷秀把她拉到身边,理了理她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心疼地问:“咋一个人躲在这里玩?别的同学呢?”
李艳抿了抿嘴,小手揪着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他们都……都回家了,或者一起去街上玩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落寞,“他们大多是镇上的,年纪也比我大,我比好多同学都小两岁呢……他们说话,我也插不上嘴。他们有时候买零嘴互相请客,我……我也没有什么能招待人家的。”
她没有说“家里穷”这三个字,但廷秀什么都明白了。她看着女儿清澈又带着点自卑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她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喉咙哽咽着,半晌才说:“傻女子,咱不靠那个交朋友。走,跟妈回家,妈给你和二妹做好吃的。”
回程的路,因为背着李艳那捆厚重的被褥和一包换洗衣物,显得格外漫长沉重。廷秀背着最重的被褥卷,李艳和李二合力提着装满衣服的包袱。烈日炙烤着泥土路,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李二走了一半,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小脸就垮了下来。
“妈,还有好远哦?我脚走痛了。” 李二带着哭腔问。
“快了快了,看到前面那棵大黄桷树没?过了那儿就差不多走一半了。” 廷秀喘着气鼓励她,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李艳默默地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的水壶,递给妹妹:“二妹,喝点水。你看,那边有只花蝴蝶!”
姐妹俩互相打气,跟着母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到家时,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晚霞,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昏黄的灯火。三个人都累得几乎散了架,但心里却因为团聚而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
接回李艳后,廷秀心里便有了一个新的盘算。眼看着地里的青菜一茬茬地长起来,自家吃不完,她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做点小营生。
又一个赶场天,天还没亮,廷秀就带着姐妹俩到地里,割下最新鲜水灵的青菜,仔细捆扎好,装上背篓。
“妈,我们真的要去卖菜啊?” 李艳有些怯生生地问,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脸皮薄。
“怕啥子?” 廷秀一边利落地收拾,一边给女儿打气,“咱们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力气和地里的出息换钱,光明正大!记住喽,人穷不能志短。”
第一次站在喧闹的乡场街头,姐妹俩都有些手足无措。廷秀在一旁示范着,怎么吆喝,怎么称秤,怎么算钱。她声音清亮,笑容朴实,很快就卖出去几把。
“看,就是这样,没啥难的。” 廷秀鼓励她们,“你来试试。”
李艳深吸一口气,学着母亲的样子,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句:“卖……卖青菜……”
声音太小,被淹没在人声里。李二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扯开嗓子就喊:“卖青菜!水汪汪的青菜!”
逗得旁边摆摊的人都笑了。慢慢的,姐妹俩胆子大了起来,李艳负责称重算数,她读书好,脑子灵光;李二嘴甜,负责招揽顾客。一趟集市下来,带来的青菜卖掉了七七八八,攥着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姐妹俩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几次之后,廷秀看两个孩子已经熟练,便放心让她们自己去了。每次出门前,她都会额外拿出一毛钱,塞到李艳手里。
“这钱,是给你们俩的‘辛苦费’。卖完菜,自己想买点啥零嘴就买点。”
这一毛钱,在当时可是笔“巨款”。那个夏天,街边正好有人挑着担子卖李子,青皮上透着一抹诱人的红晕,看起来是那么好看。
一次卖完菜,数着挣来的钱和妈妈给的“辛苦费”,李艳拉着妹妹走到李子摊前,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精心挑选了几个看起来最大、颜色最漂亮的李子,花掉了那珍贵的一毛钱。
姐妹俩走到街边的树荫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果皮破裂的瞬间,清甜的汁水立刻在口中迸射开来,带着一丝微酸,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夏日的燥热。
“姐,好甜啊!” 李二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她小心翼翼地吃着,连果核都要嗦啰好久,舍不得扔掉。
那李子的香甜滋味,混合着第一次靠自己劳动获得报酬的成就感,深深地烙印在李二的记忆里。在往后许多个同样炎热的夏天,她都会回想起那个在树荫下,和姐姐一起分享一颗绝顶美味的李子的下午。那一刻,所有的奔波、羞涩与劳累,仿佛都被那清甜的汁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足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