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容,等等我!”
傍晚放学,人流熙攘。李二回头,看见同住一栋楼的黄梅从后面追了上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像是蒙了一层灰。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沿着学校那条熟悉的坡路往下走。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黄梅终于闷闷地开了口,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爸昨晚又喝多了。”
李二心里一紧,没接话,只是放慢了脚步。她知道黄梅家的情况,在这栋楼里几乎不是秘密。
“他又打我妈了,”黄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用力抠着书包带,“碗摔了一地,说我妈……说我妈让他绝了后。”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涌上来的哽咽压下去,“屋里待着,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回去了。”
黄梅家是二栋六号。在这个多数家庭都有两个孩子的环境里,她家是少见的独生女。但这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宠爱,反而成了父亲黄父酒后施暴的借口。黄父人称“黄疯子”,清醒时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工人,一旦灌多了马尿,就像变了个人,揪着妻子又打又骂,翻来覆去就是那句:“没用的婆娘!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断了老子香火!”
而第二天酒醒,看到妻子身上的青紫和女儿惊恐的眼神,他又会悔恨交加,扇自己耳光,哭着说“对不起”。可下一次,循环依旧。
黄母是个极其勤快的女人,言语不多,脸上总带着劳碌留下的倦意。为了多挣点钱,也为了尽量少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磨豆子、点豆花,然后挑着沉重的担子,走街串巷地叫卖。那一声声“豆花——热豆花——”的吆喝,听起来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李二也买过很多次黄母的豆花,佐料调的非常好吃。
黄梅初中毕业,成绩平平,家里也没指望她继续读,顺理成章地进了厂,算是早早分担了家计。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黄母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最大的期盼就是她能找个好人家,彻底离开这个充满酒气和暴力的家。
经人介绍,她看中了李学文。李家父母都是厂里的双职工,家庭条件在厂区算是不错的。李学文本人比黄梅大了不少,性子有些沉闷,但看起来还算老实。黄母觉得,这样的家庭,安稳,女儿嫁过去不会吃亏。
“梅梅,李家条件好,你过去了就是享福的,总比待在这个家里强。” 黄母私下里劝女儿。
黄梅那时年纪小,对婚姻懵懵懂懂,一方面厌倦了原生家庭,一方面也被“双职工家庭”的条件所吸引,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婚后的日子,并未如黄母所愿。黄梅身上带着原生家庭留下的敏感和一丝被压抑已久、如今渴望释放的娇纵。而李学文年纪偏大,性格固执,并不懂得,也没有耐心去包容一个小姑娘的情绪。两人的矛盾很快爆发。
“你瞧瞧你做的这叫什么菜?咸死人了!”
“我辛苦上班回来,你就不能消停点?”
争吵从鸡毛蒜皮开始,逐渐升级。狭窄的房间里充斥着互相指责的叫骂,有时甚至会动起手来。有一次,李二路过家属楼边的垃圾堆,赫然看见那幅黄梅和李学文的结婚照被扔在那里。玻璃相框碎了,照片上穿着婚纱、曾经也笑靥如花的黄梅,脸上被划了几道狰狞的口子,浸泡在污水里。那场景,看得人心惊。
后来,听说黄梅怀孕了。两家人本以为这个新生命能缓和关系,但裂痕已深。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和推搡中,黄梅重重地摔倒在地,孩子没能保住。
从医院回来后,这段仓促而痛苦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李二再见到黄梅时,是在办完离婚手续后。她瘦了很多,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了少女时期的光彩,也没有了新婚时的娇纵,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充满酒气的家,却以另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曾经那个在放学路上,闷闷地说“不想回家”的姑娘,最终,真的没有了一个像样的家。那担豆花叫卖声依旧在清晨响起,只是挑着担子的黄母,背影似乎比以前更加佝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