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锈蚀的锄头,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地刨挖着这个家庭的生机。就在这青黄不接的苦夏,乡场上传来消息——老中医郑怀仁,没了。
消息是大哥捎来的,他站在石壁庄的院坝里,嘴唇翕动了半天,才低声道:“大妹子……爹……走了。没熬过这个伏天……”
克伦正端着盆的手一僵,浑浊的洗菜水泼了一半。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父亲温润的声音,在某个遥远的、蝉鸣鼓噪的夏日午后,对她说:“大妹子,天气热了,记得要喝我给你熬的玄麦汤哦,清清热,莫中了暑气……”
那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进地上的污水里。再也没有人会给她熬那碗甘苦交织的玄麦汤了,再也没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那些草药性情、医者仁心了。那个曾经带给乡邻希望、却救不了自己儿子的老中医,最终也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真正的灾难,却像潜伏的恶兽,紧接着扑来。初秋,河水开始上涨。早上,大儿子廷富饿着肚子,蔫蔫地准备去乡场上学。
“妈,我走了。”他声音有气无力。
克伦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心里像刀绞一样,可米缸确实空了,她只能狠下心:“去吧,中午……中午说不定食堂有干的。”
廷富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他实在饿得心慌,悄悄溜到自家那贫瘠的自留地边,在那棵半死不活的柑子树上,摘了几个比鸡蛋还小的、青涩坚硬的柑子,揣进兜里,算是早饭。
从家到乡场,要经过一道河沟,没有桥,只有一排露出水面的石墩,当地人叫“跳蹬”。秋水上涨,浑浊的河水淹过了跳蹬,只隐约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廷富一边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石墩,一边掏出青柑子,用指甲费力地剥着那厚而涩的皮。饥饿让他头晕眼花,河水轰鸣让他心慌意乱,一脚踏空——“噗通”!
那青柑子脱手飞出,在浑浊的漩涡里打了个转,瞬间不见了踪影。瘦弱的男孩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饥饿和洪水共同裹挟着,拖向了深处。
天擦黑,克伦和杜辉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地里回来,却发现廷富还没回家。
“廷富呢?还没放学?”克伦心里咯噔一下。
等到月上梢头,还不见人影,夫妻俩彻底慌了,点起火把赶到乡场学校。老先生推了推眼镜,诧异地说:“廷富?他今日不曾来学堂啊!”
不祥的预感像冰水浇头。克伦腿一软,杜辉赶紧扶住她。他们立刻叫上邻里,点燃火把,沿着河道一路呼喊寻找。火把的光在漆黑的河面上跳跃,映着他们焦灼而绝望的脸。呼喊声被流水声吞没,一直找到河流汇入大江的河口,依旧一无所获。
“我的儿啊——!”克伦瘫坐在河滩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感觉头顶的天,彻彻底底地塌了下来。
第二天,克伦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跑到镇上找到跑船的大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哥!求求你,用你家的船,沿着河帮我找找廷富吧!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啊!”
成栋红着眼圈扶起妹妹:“大妹子,你快起来!我这就去!”
货船沿着浑浊汹涌的河道来回搜寻,然而正值秋汛,水流湍急,一天下来,毫无所获。眼看天色已晚,水势愈急,再找下去船都有危险,成栋只能痛苦地下令返航。克伦站在岸边,望着茫茫江水,哭得声嘶力竭,最终被杜辉和村人硬搀了回去。
隔天,成栋的货船从上游返回时,因为洪水水流太急翻了!船体顺流漂回了渡口。当大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沉重的船体拖拽到岸边,准备维修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在翻扣过来的、灌满泥沙的船舱底部,赫然躺着他们苦苦寻找的廷富!河水到底还是通过这种方式,把儿子“送”回到了他们身边,以一种如此残酷而戏剧性的方式。
克伦扑上去,抱住儿子冰冷僵硬、被河水泡得肿胀的身体,摸到了裤子兜里鼓鼓的还有一个青柑子。没有再哭喊,只是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这就是命……是命啊……早知道,早知道娘就不带你回来了,让你跟着陈家,好歹能留一条命啊……” 她最终将廷富,葬在了她父亲郑怀仁的坟茔旁边。
接连的打击彻底击垮了杜辉。这个曾经俊朗的男人,如今佝偻着背,常常对着空屋子自言自语:
“都怪我……都怪我没本事……要是家里有粮,娃儿就不会饿着肚子去摘那青柑子……就不会……” 他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咳嗽得越来越厉害,身体眼看着就垮了下去。
洪水带走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有河边那一点点即将成熟的玉米和稻子。家里的吃的越来越少,揭开公社食堂的大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米粒几乎可以数得清。饥饿,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更加狰狞地笼罩了这个刚刚失去希望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