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庄旁边就是一条土路,黄泥滂到乡场的人都要从这里路过。路边的行人早已没了人形,一个个如同被风吹着走的骨架。那天,一个皮包骨头的大小伙子,踉跄着走过石壁庄,眼见着就走不动了,还没扶到路边的桂圆树,“噗通”一声就栽倒在路旁。
郑克伦正端着准备喂小儿子的半碗米汤,心里猛地一揪。放下碗,她快步走过去,探了探那小伙子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作孽啊……”她低声喃喃,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回家,将那碗救命的、稀薄的米汤端了出来。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小伙子的头,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温润的液体触及嘴唇,那小伙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咕咚”声。一碗米汤下肚,他灰败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他看着克伦,眼眶瞬间红了,挣扎着想磕头:“婶子……谢…谢谢您的救命之恩……我……” 声音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
克伦扶住他,心酸地摆摆手:“快莫这样,一碗水米,哪个看到了能忍心?快走吧,找地方歇歇力。”
到了冬天,日子更是难熬。寒风像刀子,刮走的不仅是温度,还有人们身上最后一点热气。许多人开始手脚浮肿,皮肤按下去就是一个坑,久久不能复原。村里隔三差五就响起送葬的唢呐,调子凄厉。
能吃的都吃光了,目光所及,都是不能下咽的东西。克伦看着饿得直哭的孩子们,把心一横。半夜,她叫上杜辉。
“他爹,”她的声音在寒风里发颤,“保管室后墙那个洞,我看过了,能钻进去……里面还有不少米糠。”
杜辉沉默了一下,黑暗中只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被抓到……”
“抓到顶多是批斗,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克伦的语气异常坚决。
夫妻俩趁着月色,像两个鬼影,悄悄翻过矮墙,钻进保管室,用手拼命地刨了两大篓米糠。克伦又摸到石谷子坡上,借着微光,用刀将大女儿廷慧无心种下、却已长得一扎长的红萝卜秧子全割了下来。
回家后,她把萝卜秧剁碎,和着米糠,掺上一点点水,在手心里用力捏成一个又一个黑乎乎、扎手的糠菜团子。
“吃吧,好歹是点东西,能把肚子撑起来。”她哑着嗓子对眼巴巴望着她的孩子们说。
隔天,听说几十里外的青泊场能挖到一种白色的“观音土”,吃了能挡饿。克伦又踮着小脚走了大半天,背回一小篓。她照着别人的法子,嚯着地里的鹅儿肠草,捏成了土疙瘩。
二儿子廷和饿极了,接过一个就咬,使劲咽了下去。第二天,他捂着肚子,脸憋得通红,哭喊着:“妈……我拉不出来……肚子胀得好痛……”
克伦掀开孩子的衣服,肚子硬得像石头。她瞬间明白了,急得眼泪直掉,一边哭,一边让杜辉按住孩子,自己颤抖着用手指,一点一点,替儿子往外抠那坚硬的土块……孩子的哭声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
就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嫁到黄泥滂的二妹妹,半夜派她的大儿子,冒着严寒,偷偷背来了一背篓红薯。半大的少年放下背篓,压低声音说:“大姨娘,我妈让我赶紧送来,你们熬着点……”
看着那堆沾着泥土的红薯,克伦的眼泪再次决堤。靠着这背篓红薯,混合着地里一切能找得到的野菜、树皮、棕树籽、青岗仔,一家人终于捱过了那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天。
来年开春,村里空了不少户。杜辉看着面黄肌瘦的妻儿,做出了决定。他翻出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皮袄子,还有当年那对惹祸的金耳环,对克伦说:
“我跟着马帮去贵州深山里头一趟,那边地广人稀,兴许能换点粮食回来。你们……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克伦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路上千万小心,我们等你。”
半个月后,一个傍晚,杜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村口。他瘦脱了形,肩上压着两筐沉甸甸的东西。一进门,他放下担子,声音沙哑却带着光:
“换到了!苞米!都是苞米!”
那黄灿灿的苞米粒,在克伦眼中,比任何金银都耀眼。靠着丈夫隔几个月就冒险用家中旧物去贵州换粮,这家人,终于从那个尸横遍野的年代里,挣扎着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