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那三年扒皮抽筋的灾荒年,日子总算喘过一口气,像是被洪水泡透的土地,终于见了点干爽。可亏空了的底子,到底难补。小儿子因着常年挨饿,七岁的年纪,看着却只有四五岁大,面黄肌瘦,像棵缺了肥的豆芽菜。
那年夏天格外酷热,小儿子的头烫得像个火炉,蔫蔫地靠在门槛上。郑克伦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心里发急,却也只能宽慰自己:“怕是受了暑热,不得事。” 她在路边扯了些薄荷、车前草,熬了碗黑乎乎的药汤。
“幺儿,乖,喝了药就不热了。”她柔声哄着。
小儿子皱着眉头,啜饮了几口,便扭开头。杜辉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今天挖水渠的工分要紧,我先去上工。你看着点他。”
克伦也惦记着那能换口粮的工分,给儿子掖好破旧的薄被,便匆匆出了门。直到日落西山,小女儿廷秀满脸惊慌地跑到地里,带着哭腔喊:“妈!爸!你们快回去看看弟弟!他……他抽起来了,样子吓人得很!”
夫妻俩扔下锄头就往家跑。只见小儿子躺在木板床上,浑身剧烈地抽搐,牙关紧咬,面色青紫。克伦的魂都快吓飞了:“我的儿啊!”
杜辉一把抱起孩子,赤着脚就往乡场上跑。乡场的赤脚医生扒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滚烫的额头,连连跺脚:“郑大姐!你们咋个才送来嘛!这娃儿都烧抽筋了,拖成这个样子,我这点药怕是抵不住事啊!”
克伦腿一软,几乎跪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求求你,想想办法……”
“赶紧!赶紧送大医院!去江津!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夜色如墨,克伦疯了一样跑进乡场,拍打着二哥郑成栋家的门:“二哥!二哥!救救你外甥!开船送我们去江津医院吧!”
货船在黑暗中破浪而行,克伦紧紧抱着烫得像火炭的儿子,一遍遍喊着他的小名,泪水滴在儿子滚烫的小脸上,瞬间就被蒸干。姑姑郑怀玉在医院门口接应,立刻安排了检查。
诊断书像一道判决:高烧引发脑膜炎。医生语气沉重:“拖得太久了,现在只有抽脑部积液。”
经过痛苦的穿刺抽液治疗,孩子的命,总算是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他醒了,会吃会喝,却只是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智力永远停留在了七八岁的光景。
克伦抱着痊愈后却眼神滞涩的儿子,悔恨像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捶打着胸口,对杜辉哭诉:“都怪我!都怪我啊!要是那天我没去挣那点工分,守着他就不会……是我这当妈的害了他一辈子啊!” 杜辉搂住她颤抖的肩膀,这个沉默的男人,眼角也溢出了浑浊的泪水。可日子,还得咬着牙过下去。
时代的洪流依旧滚滚向前。“上山下乡”、“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响彻村庄。就在这片喧嚣中,大女儿廷慧接到了中学老师辗转寄来的信。她躲在灶房里,就着微弱的光线读信,读着读着,肩膀开始轻轻抖动。
“妈!爸!”她举着信跑出来,脸上是久违的、明亮的光彩,“老师信里说,推荐我去读高中!说我有基础,不能荒废了!”
克伦看着女儿眼中重新燃起的火苗,那是在苦难中几乎被磨灭的东西。她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手有些抖,最终重重地点了头:“去!只要有机会,就去!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廷慧没有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她拼了命地学习,高中毕业,因为表现优异,被分配到了遥远的西昌,在一家工厂当上了会计。她写信回家,字里行间透着新生活的朝气。后来,她与在桥梁公司工作的同学成了家,生了大女儿,二儿子,三儿子。虽然离家万里,联系不便,但看着她寄回来的全家福上那幸福的笑容,克伦觉得,日子总算有一条缝隙,透进了实实在在的光。
家里的二儿子廷和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可家里一贫如洗,彩礼成了横在面前的大山。克伦愁得睡不着觉,对着杜辉念叨:“廷和的事不能再拖了,可这彩礼钱,上哪儿去凑啊……”
最终,经人介绍,她张罗着为廷和娶了黄泥滂一个姑娘。姑娘高大健壮,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过门那天,克伦拉着儿媳的手,既欣慰又心酸:“孩子,家里穷,委屈你了。往后,你们好好过日子……”
新媳妇话不多,只是腼腆地点点头。过门后,她里里外外一把手,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给这个沉寂许久的家,带来了热闹的生机。
而那个智力停留在童年的小儿子,则默默地跟在哥嫂身后,帮着搬点柴火,挑水,看顾侄儿。嫂子心善,总会给他盛上满满一碗饭。他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安安静静的吃完,然后帮着收拾碗筷。在哥嫂耐心的教导下,三娃子也成了家里的一把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