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和家的老二杜永,小学毕业那年的夏天,便给自家的读书生涯画上了句号。他和他那个年纪的许多男孩一样,屁股像长了钉子,在教室里根本坐不住,看见书本就头疼。成绩自然是一塌糊涂,没能考上初中。
对于这个结果,廷和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最后吐出一口浓烟,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最终裁决:
“算了,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反正是个男娃,认识几个字,会算个账,不被别人骗就行了。不爱读,就不读了吧。”
舅妈在一旁补了一句,带着农村人特有的务实:“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力气在身上,饿不死人。”
于是,杜永便彻底放了羊。他先是跟着舅娘娘家的一个兄弟学起了泥瓦工,帮着和泥、递砖、拉线。有活的时候,就跟着施工队出去干几天,能挣点现钱;没活的时候,便回到家里,扛起锄头下地,侍弄那几亩庄稼。日子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但他自己却乐得自在,比起坐在教室里受罪,他更愿意流汗。
老大杜平,好歹是把初中熬毕业了。他也没再继续读书,家里托了关系,让他跟着贾嗣镇上一个有名的石匠学手艺,主要是做土石方工程,抡大锤、凿石头,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杜平人踏实,肯吃苦,师傅看他是个好苗子,挺喜欢他。后来,不知是日久生情,还是师傅的有意撮合,杜平竟和石匠的女儿看对了眼,顺理成章地成了亲,不久便生了一个大胖闺女。在村里人看来,杜平这算是走了条“正路”——学了手艺,成了家,立了业。
然而,同样是小学毕业,那些女同学的命运,却走向了另一条更让人唏嘘的道路。
李二发现,开学后,好几个三班的女同学。她们没有出现在初一年级的任何一间教室。她们的名字,很快就在“嫁人”这两个字背后,变得模糊起来。
有一次,李二在夏坝场上碰到了曾经的同学贺小芬。贺小芬穿着一件明显不太合身、颜色也有些老气的新衣服,手里挎着个篮子,不再是那个扎着羊角辫、会在课间和她一起跳皮筋的女孩了。
“小芬,你……你不读书了?”李二惊讶地问。
贺小芬低下头,用脚搓着地上的石子,声音很小:“嗯,不读了。”
“为啥啊?”
“我爸妈说……说女娃儿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他们……他们给我说了门亲事,是……是隔壁镇的。” 贺小芬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没有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羞涩与憧憬,只有一种认命般的茫然。她才十六岁。
还有的那个姑娘,听说家里为了给她哥哥凑彩礼,急着把她嫁了出去,换来的彩礼钱转头就给了嫂嫂家。
廷秀和面铺的杨本莲阿姨说起这些事,也是连连叹气。
杨本莲一边揉着面,一边愤愤不平:“你说这都是啥爹妈?心咋这么狠呢?十几岁的娃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去给人家当媳妇、生孩子、伺候公婆?这不是造孽吗?”
廷秀叹口气,无奈地说:“唉,有啥办法?老观念呗,总觉得女娃是赔钱货,养大了就是别人家的。早点嫁出去,家里少张吃饭的嘴,还能得笔彩礼钱。只是苦了这些女娃子了……”
她们的对话被来拿面的杜大舅娘听见了,她插嘴道:“可不是嘛!我们村原来有个姑娘,想读书,她爹不让,硬逼着她嫁人。那姑娘性子烈,结婚那天晚上就跳了河……唉,真是作孽啊!”
李二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她想起那些女同学,她们也许成绩不好,但她们也会笑,也会闹,也曾对未来的生活有过模糊的想象。可现在,她们的人生道路被“女儿身”这三个字粗暴地截断,像一棵还没长成的幼苗,被强行移栽到另一个陌生的庭院,被迫去开花结果。
晚上,她和姐姐李艳躺在小床上,悄悄议论着。
“姐,小芬她们……这就嫁人了?她们自己愿意吗?”李二迷茫地问。
李艳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她们自己说了不算。爸妈,还有周围的很多人,都觉得这样是对的。”
“可这不公平!”李二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愤怒和恐惧。
“是啊,不公平。”李艳的声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所以,我们更要好好读书。只有读出去了,看得远了,将来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才不会像她们一样……”
窗外,月光清冷地洒在厂区的屋顶上。那些消失在校园里的女同学们,她们的命运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在亲人的叹息和邻里的闲谈中激起过短暂的涟漪,便迅速沉入了时代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再无波澜。那种基于性别的、根深蒂固的偏见,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那个年代,轻易地网住了许多女孩的青春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