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席卷全国的“农转非”浪潮,将无数家庭从熟悉的土地连根拔起,抛入陌生的工业城镇。对于孩子们来说,环境的巨变尚且难以适应,学习上的断层则成了更致命的打击。厂办子弟学校的教学进度和难度,远超他们曾经就读的村小,许多农转非的子女像掉队的候鸟,拼命扑腾却越落越远,渐渐变得厌学、惧学,最终彻底放弃。
一号房的李家,便是这庞大群体中的一个缩影。李坤德和妻子在车间挥汗如雨,指望着三个儿子能靠读书改变命运。老大老二还算争气,虽然学得吃力,但总算能勉强跟在队伍末尾,不至于太难看。可老三李卫军,从踏进校门第一天起,就成了老师眼里不折不扣的“吊车尾”。
数学课上,那些应用题在他眼里如同天书;语文课上,那些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让他昏昏欲睡。他的成绩单永远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老师要求试卷必须拿回家给家长签字,这成了李卫军最大的噩梦。
起初,他还硬着头皮递上去,换来的自然是父亲李坤德的怒吼和母亲的唉声叹气,有时甚至是一顿“竹笋炒肉”。
“老子在厂里累死累活,你就给老子考这几分?你对得起哪个?”李坤德举着卷子,手指都快戳到儿子脑门上。
李卫军梗着脖子,一声不吭,眼神里是混合着恐惧和麻木的逆反。
后来,他“学乖”了。他偷偷观察父亲在工资单上的签名,找来废纸练习,竟也模仿得有六七分像。于是,那些不及格的试卷,开始由他自己“签字”。他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最初几次,发现居然蒙混过关,胆子便越来越大。
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次期中家长会,班主任特意将李坤德留了下来,委婉地提醒他多关注孩子的学习,并拿出了几次考试的试卷作为佐证。
看着那几份熟悉又陌生的、签着自己“大名”的试卷,李坤德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感到一种被亲生儿子愚弄的巨大耻辱,怒火瞬间冲昏了头脑。
回到家,门一关,李坤德的咆哮声几乎掀翻屋顶:“李卫军!你个狗东西!敢自己签字了?啊!老子叫你骗!叫你骗!”
皮带、巴掌像雨点一样落在李卫军身上。母亲在一旁拉扯劝解,却根本拦不住盛怒的丈夫。那晚,一号房的哭喊声和斥骂声持续了很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卫军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疼痛,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出了门。李家父母以为他去上学了,直到晚上不见人影,找到学校才知道,他一天都没露面。
这下全家都慌了神,亲戚邻居帮着在厂区、附近乡镇找了好几天,音讯全无。李坤德从最初的暴怒,渐渐变成了焦急和后悔。
几天后,李道明他们外线电工检修班,沿着晋江到綦江的线路进行检查。在綦江城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半大孩子,正用一个铁钩子在垃圾堆里翻捡着什么。那身影看着有些眼熟,李道明走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正是失踪了好几天的李家老三!
李卫军看到穿着工装的叔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想跑,却被李道明一把拉住。孩子又黑又瘦,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反而有一种野性的、不服管的倔强。
“卫军,你咋跑这儿来了?你爸妈找你找疯了!”李道明又气又心疼。
李卫军抿着嘴,死活不肯说话。
被李道明硬拉回家后,李坤德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来气,免不了又是一顿责打。这次之后,李卫军似乎“安分”了几天。但父子间的裂痕已深。不久后,因为一次小小的口角,李卫军再次离家出走。
这一次,他被找回来时,李坤德夫妇气极了,也绝望了。为了防止他再跑,盛怒之下,他们用一根麻绳,将李卫军结结实实地用绳子捆在了窗户下,路过的人都能看到他,想让他“丢丢人,长长记性”。
邻居们围过来看,指指点点。有相熟的工友看不下去,劝道:“老李,这是干啥?娃儿也是有脸皮的!”
被绑在窗户下的李卫军,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反而咧开嘴,笑嘻嘻地看着围观他的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有人问他:“卫军,你在外面是咋活下来的?不怕饿死啊?”
李卫军扬起脏兮兮的小脸,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炫耀:“怕啥?我碰到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他看我可怜,就让我跟着他一起捡!瓶子、纸板、烂铁,啥都能卖钱!我可高兴了,再也不用上学,不用考试,不用挨打!”
他还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扔在一旁的破书包:“你看,我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一顶新草帽!戴上可‘得劲’了!”
那顶崭新的、与他的落魄形成鲜明对比的草帽,仿佛是他逃离那个让他痛苦不堪的“正常世界”后,获得的最高奖赏。他看着父母和邻居们震惊、无奈、痛心的复杂目光,脸上笑嘻嘻的,心里或许在喊:你们的世界,我不玩了!
李二也看到了捆在窗户下的李老三,有时候她也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