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城里久了,杜廷秀有时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区花园里跳广场舞的老姐妹,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她对着来看她的李玉容叹道:
“二妹,你说这人一辈子,像个陀螺,转来转去。我小时候在城里长大,后来为了一口吃的,又跟着你外婆回了石壁庄……好不容易当上了铁道文工团的兵,嫁给你爸,跟着他回了农村,刨了几十年地,晒了几十年日头。没想到啊,这兜兜转转五十多岁,又回城里来了。”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悠远:“就是这城里,跟小时候那个城,完全不是一回事咯。”
好在,有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比如她那一副好嗓子。西南医院干休所里那些退休的老专家、老教授们,组织了一个老年合唱团,缺个能领唱的。有人听说李医生的母亲唱歌好听,便来邀请。
廷秀起初还有些胆怯:“我?我就会哼些山歌老调,你们那些我怕不行?”
来邀请的退休护士长爽朗一笑:“李大娘,嗓子好就是本钱!谱子可以学嘛!来试试,就当找个乐子!”
这一试,就试出了廷秀沉寂多年的光彩。站在排练厅里,当钢琴声响起,她开口唱出“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时,那清亮圆润、带着岁月沉淀却不见枯涩的嗓音,立刻赢得了满堂彩。她很快成了合唱团的台柱子,每周的排练成了她最期待的日程,家里也常常响起她轻声练歌的声音。李艳打趣她:“妈,您现在可是精神头十足!” 廷秀脸上笑出深深的皱纹:“那是,心里畅快!”
回到城里,离姐姐廷慧家的距离也拉近了。多年的分离与各自生活的忙碌曾让姐妹情有些疏淡,如今人到晚年,反而有了更多相聚的时间。廷秀常去廷慧家坐坐,廷慧也会来女儿家看看妹妹。
两姐妹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泡一壶茶,能说上一下午。廷慧看着妹妹如今舒展的眉目,感慨道:“秀儿,咱们姐妹啊,年轻时候各有各的难,没想到老了老了,倒能常聚聚。妈要是看到,也该放心了。”
提到母亲,廷秀便把克伦外婆被蛇咬、虽治愈却总念叨的事说了。廷慧一听就坐不住了:“妈年纪这么大了,留在村里怎么行?万一再有个好歹!接来,必须接来城里!”
廷慧行动力强,很快就把老母亲郑克伦从石壁庄接到了自己宽敞的家里。外孙女、外孙、外孙媳妇都对老人家极好,吃的用的都挑好的买,怕她闷,还常带她去公园、逛超市。克伦起初也觉新鲜,穿着廷慧买的新棉袄,看着城市的高楼和车流,嘴里念叨:“这世道,真是变了,变得都不认得了。”
日子是安逸的,物质是丰足的。但住了不到一年,克伦的笑容底下,总藏着一丝落寞。她常坐在朝南的窗户边,一坐就是半天,望着远处看不见的群山方向。
廷秀来看她时,她拉着女儿的手,悄悄说:“秀啊,城里好是好,可我这心里头,老是空落落的。听不见鸡叫,闻不到猪草味,连土腥气都闻不着……不踏实。”
廷慧听见了,便劝:“妈,您在这儿吃得好住得好,有人照顾,还有什么不踏实的?村里那老房子,阴冷潮湿,您回去谁照应?”
克伦不直接反驳,只是反复念叨另一桩心事,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容动摇的固执:“我跟你爹说好了的……死了,要埋回咱家自己那块坡地上,挨着他。我不能躺在这儿……听说城里人,走了都要烧成一把灰,那不行……我怕火,我得回土里去,得全须全尾地回去……”
这话她说得次数多了,带着一种老年人近乎预感的执着。廷慧和廷秀听了,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