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胡二舅娘瘫痪在床的消息,李二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位舅娘,是母亲廷秀那边的远亲,以前就住在隔壁,是个爽利热闹的人。她买了点水果和奶粉,寻了个下午,找到了5栋6号,那间熟悉的门牌。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股沉闷的、混合了药味和久未通风的气息。李二敲了敲门,轻轻推开。不大的房间显得有些凌乱,光线昏暗。朝南的床上,薄被下隆起一个极其瘦削的人形。
“二舅娘?” 李二试探着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动了动,艰难地侧过头来。李二看清她的脸时,心里猛地一抽。那是胡二舅娘,却又几乎认不出来了。原本饱满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蜡黄,头发稀疏得能看到头皮,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却没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痛苦与浑浊。她露在被子外的手,像枯树枝,骨节的形状清晰可见。
“是……是李二啊?” 胡二舅娘的声音嘶哑干涩,看到来人,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淌下来,“李二……舅娘我……遭老罪了哦……活受罪啊……”
这凄楚的哭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心。李二赶紧放下东西,坐到床边的小凳上,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心里发酸,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地说:“二舅娘,您别太伤心,好好养着,会好的……”
胡二舅娘哭了一阵,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自己这场病的根由。她的大女儿胡冬梅,是她和前夫生的,嫁给了青江厂一个高大结实、口碑不错的机修工人。冬梅在厂里上班,女婿休息时常来看望,小两口感情很好。后来冬梅生了儿子,胡二舅娘欢天喜地地的帮忙照顾月子。
“孩子是冬天生的,尿布、小衣服,一天要换洗好多回。” 胡二舅娘回忆着,眼神有些空洞,“家里没暖气,又怕孩子着凉,洗了的湿衣服、尿片子,干不了。我就天天坐在炉子边上,拿着那些湿漉漉的小衣服一件件地烤……一烤就是大半天,炉火烤着前面,湿气却往骨头缝里钻……”
她说,那时只觉得腰腿有些酸沉,没太在意。冬梅产假结束回去上班,孩子才六个月大,胡二舅娘更是全力帮衬。直到有一天早晨,她想起床,却发现下半身完全不听使唤了。
“就是那湿气……全都积在身子里了,把经脉给堵死了,瘫了……” 她泣不成声,满是悔恨与不甘,“我要是不那么拼命烤那些衣服……也许就……”
自此,胡二舅娘便瘫在了这张床上。起初,女儿冬梅和女婿还经常照料着,但两人都要上班,孩子又小,渐渐也力不从心。胡二舅娘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与后夫所生),半大的小子,自己尚且需要人管,更谈不上细心照顾母亲。卧床的生活加速了她的衰败,营养跟不上,身上生了褥疮,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真正成了“骨瘦如柴”。
李二后来又去看过两次,每次都觉得舅娘更瘦了些,眼里的光更黯了些。屋里总是没什么人,弥漫着一种被遗忘的孤寂。胡二舅娘有时清醒,就拉着李二的手絮絮地哭诉;有时迷糊,就昏昏沉沉地躺着。
这样熬了将近两年,在一个悄无声息的夜里,胡二舅娘没了。走得和她最后的日子一样,寂静而凄凉。
她的去世,对于那个本就松散的家,几乎是最后一击。底下两个半大儿子,母亲在时好歹有口饭吃,母亲一走,父亲(胡二舅)又是个不大管事的,更是无人照管,很快就在厂区和社会上晃荡,学也没心思上了。
而胡二舅(她后来的丈夫),在妻子病重期间就显出了疏离,退休金不多,更不愿被一个瘫痪病人长久拖累。妻子死后不久,他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干脆回了农村老家。听说回去后,很快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寡妇。他住进了寡妇家,帮着那家挖地、种菜、干农活,用劳动换一口安稳饭,也换一个暮年有炊烟的屋檐,全然将城里这两个没了娘的儿子,以及和前妻所生的女儿冬梅一家,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