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的自由市场,早已不是几年前单纯卖些农家蔬菜禽蛋的模样了。摊位越来越密,颜色也越来越花哨,开始出现卖成衣、皮鞋、锅碗瓢盆乃至各种新奇小玩意的摊子,空气里混杂着菜叶味、廉价皮革味和录音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声,喧腾而充满了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
这天中午,李玉容和杨军回家吃饭,穿过嘈杂的市场。杨军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李玉容,朝一个摊位努努嘴:“哎,你看,那不是陈英吗?”
李玉容顺着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穿着格子衬衫的女青年,正利落地在一个挂满各式皮带、发箍、纱巾的摊位后招呼客人。正是杨军的技校同学陈英,当年她和杨军结婚,还是陈英妈妈热心牵线的。
“真是陈师姐。她也摆上摊了?”李玉容有些讶异。
“走,看看去。我正好想换根皮带。”杨军说着,拉着李玉容挤了过去。
摊位前人还不少,多是些年轻女工和爱俏的小姑娘,在翻拣那些颜色鲜艳的发带和纱巾。陈英眼观六路,嘴皮子麻利:
“妹妹,这个红色发箍配你头发正好!”
“阿姨,这皮带是真牛皮的,结实得很!”
她忙得额头见汗,一抬头看见杨军夫妇,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哟!杨军!二妹!你们俩咋逛到这儿来了?”
“师姐,真是你啊!”杨军笑道,“生意不错嘛!我看看皮带。”
“随便看,相中哪条跟我说!”陈英一边应着,手上还在给另一个顾客找钱。
杨军看中了一条黑色、带简单金属扣的皮带,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问道:“师姐,这条咋卖?”
陈英正被两个问发箍价钱的女工围着,头也没回地喊了句:“杨军你等等啊,我马上!”
杨军以为她没听清,又提高嗓门问了一遍:“师姐,这皮带多少钱?”
旁边等着付钱的一个大婶也插嘴问自己手里的纱巾价钱,摊位上有点乱。陈英飞快地瞥了杨军手里的皮带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默契的暗示,匆匆回了两个字:“三十八!”
“三十八?”杨军愣了一下。这价钱在当年可不便宜,他一个月工资也就两三百块。他摸了摸那皮带,质地似乎还行,又想到当年人家母亲做媒的情分,照顾生意也不能太抠搜。他犹豫了两秒,一咬牙:“行,三十八就三十八,给我包上吧。” 说着就要掏钱。
“哎,叫你等等嘛!”陈英见状,赶紧摆手,加快速度打发走了面前的顾客。等摊位前暂时清静下来,她才长长舒了口气,转身从杨军手里接过钞票,从里面抽出十块钱,连同皮带一起塞回杨军手里,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
“拿着!收你二十八!这我都赚了!” 她脸上露出一种熟人间才有的、带着些许得意和分享秘密的神情,“刚才人太多,不好明说。我跟你说杨军,”她凑近了些,眼睛发亮,“我这回去广东那边进货,算是开眼了!这东西,在那边批发市场,不到十块钱!我拉回来,翻几个跟头卖!刨去来回火车票、住宿吃饭,赚头也比在车间累死累活强!”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这琳琅满目的小摊,声音里充满诱惑:“你看,就这一上午,比我之前在车间一个月挣得都多!我已经办了停薪留职了,手续都妥了,过两天就跟两个姐妹再去广东!那边机会多得很,遍地是钱!杨军,你脑子活络,又有文化,在厂里混个科员能有啥大出息?要不……跟我们一起出去闯闯?凭咱们,肯定比在这儿强!”
杨军捏着皮带和那十块钱,听着陈英连珠炮似的话语,心里确实被那“不到十块”和“比一个月工资都多”震动了一下。但他看着眼前喧闹却终究杂乱的市场,想起自己科室里虽然平淡但安稳的工作,还有家里那四台虽然操心但细水长流的电脑,那股刚刚被撩拨起的躁动又慢慢平息下去。
他笑了笑,摇摇头,语气实在:“师姐,你有魄力,敢闯。我不行,我这儿……拖家带口的,现在在人资科,大小也算个干部,虽然钱不多,但稳当。家里还有个电脑室要照看。广东……太远了,你们去闯吧,祝你发大财!”
陈英听了,也不强劝,只是拍拍他肩膀,半是惋惜半是理解:“行吧,人各有志。稳当也有稳当的好。那我可就走了!”
第二天,李二和杨军就听说,陈英果然和另外两个同样办了停薪留职的女工,背着大大的行囊,登上了南下的火车,汇入了那支当时越来越庞大的“闯广东”的洪流之中。市场里那个热闹的摊位换了主人,而陈英的话,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杨军和李二平静的生活水面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关于“另一种可能”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