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停入一处隐蔽水湾。
两岸山壁陡峭,藤萝密布,若非有人引路,从大江主干道上根本无从发现此地入口。
刘简走下甲板,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
他抬眼望去,眼前是位于狭长山谷中的一片窝棚聚集地。
泥墙茅草顶的屋子东倒西歪,毫无规划。
【反清复明总基地?就这?】
刘简眼角一抽,心中那点对“反清复明”总基地的神圣期待,瞬间碎成了渣。
就在这时,一群人从村寨里迎了出来。
为首那人约莫四五十岁,面貌儒雅,身穿青布长衫,颔下三缕长须。
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
“简儿,你终于到了。”
陈近南看到刘简,眼中是掩不住的欣慰。
“为师等你多时了。”
“师父。”
刘简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陈近南扶起他,目光落在苏荃身上,神色郑重,抱拳。
“苏姑娘,别来无恙。一路护持小徒,陈某感激不尽。”
苏荃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嘴角噙着一抹弧度。
“总舵主客气。我也是为了自己,毕竟刘公子若是没了,我也没处吃饭去。”
陈近南闻言一笑,对这位前教主夫人的脾气早已习惯。
“来,我为你介绍。”
陈近南拉着刘简,指着身旁几位气息彪悍的汉子。
“这位是西金堂香主方大洪,这位是参太堂香主胡德第……”
方大洪身材魁梧。
胡德第则像个账房先生。
几人纷纷抱拳,口称“刘兄弟”,打量的意味很浓。
刘简一一回礼,随即回头吩咐。
“许平,让弟兄们下船,就地整队。”
人群后方,一个年轻人应声出列。
他是许平,刘简一手提拔起来的龙门战堂三队队长。
在刘简设立的龙门五堂——谋堂为脑、商堂为钱、工堂为器、训堂为基——之中,战堂便是最锋利的那把拳头。
战堂下设五队,许平所领的三队有五十人,分作五组,每组十人。
“是,公子!”
许平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一声令下,五十个龙门弟子立刻下船,没有半句废话。
几十个呼吸,两列纵队便立在原地,呼吸频率都趋于一致。
李黑子和张石头带着二十名长鲸帮降卒紧随其后。
他们虽还带着海匪的痞气,但在龙门弟子的带动和“绩效考核”的威慑下,也有样学样地站好了队形,鸦雀无声。
陈近南身后的方大洪、胡德第等人,呼吸都是一滞。
这种沉默的压迫感,是他们在江湖上从未见过的军伍煞气。
“好苗子。”
方大洪低声赞道。
“下盘稳,听话。刘兄弟带兵确实有一套。”
陈近南抚须微笑。
“简儿,你练兵果然有一套。”
刘简没接这茬,只是让许平安排物资存放,随后开口。
“师父,带我去看看咱们的弟兄吧。”
陈近南兴致勃勃地引路。
“简儿,你之前书信里提到的‘科学练兵法’,为师和几位香主研究了许久,觉得甚妙!这几个月下来,弟兄们的进境堪称神速!”
一行人来到演武场。
刘简放眼望去,眉毛微微一挑。
场地上,单双杠、障碍木墙、负重石锁,这些他图纸上的器材都被复刻了出来,做工粗糙,但功能没问题。
一群赤裸上身的汉子,个个练得筋肉虬结,汗如雨下,每一拳轰出都带着破风声。
单看个体武力值,绝对是精锐。
但是……
刘简的眉头越皱越紧。
一个壮汉做完一组深蹲,得意洋洋地把石锁往地上一砸,冲旁边人吼道。
“老张!俺今天蹲了三百个!你那两百个算个球!”
旁边那个练剑的一听不乐意了,挽了个剑花,剑风差点削到旁边经过的人。
“蛮力有什么用?看老子这套剑法,唯快不破!”
角落里,几个人围成一圈,正在比划谁的肌肉更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整个演武场,热火朝天,一片混乱。
每个人都很强,每个人都在练,但每个人都是“各自为战”。
【这哪是军营?这分明就是个露天的大型商业健身房。】
刘简心里吐槽。
“简儿,如何?”
陈近南颇为自得。
“这批弟兄,单拎出来,一个能打绿营兵十个。”
刘简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师父,他们很强。如果是江湖仇杀,这三百人能搅得一个府城天翻地覆。”
“但是……”
刘简话锋一转,语气冰冷。
“如果在平原野战,面对满清五百铁骑冲锋,这三百人,撑不过一炷香,就会全军覆没。”
方大洪脸色一沉,很不服气。
“刘兄弟,这话未免太长他人志气!咱们弟兄个个身怀绝技,即便面对马队,也能腾挪闪避,斩其马腿!”
苏荃在一旁轻笑一声,剥了颗橘子递给刘简,漫不经心插嘴。
“方香主,你也说了是‘腾挪闪避’。战场之上,人挤人,马踩马,哪有方寸之地给你施展轻功?前面的人潇洒一闪,后面自己的兄弟就被踩成肉泥了。”
刘简接过橘子,点了点头。
“苏姐说得没错。师父,这里每个人都在练‘怎么杀敌’,却没人练‘怎么配合’,更没人练‘怎么在同伴倒下时,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缺口’。”
“他们是三百个高手,但不是三百人的军队。”
陈近南闻言,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你是说,缺了战阵之法?”
“缺的不是法,是心。”
刘简指着场中。
“刚才那边有人摔倒,旁边的人第一反应是去扶,而不是补位。在战场上,这就是团灭的开始。”
刘简声音平淡,却字字诛心。
“龙门弟子,能结阵有攻有守。而您这三百个高手……”
他摇了摇头。
“会被分割、包围,然后一个个被宰掉。”
方大洪听得直皱眉,刚想反驳,却见刘简指着那个差点削到人的剑客。
“刚才那一下,如果是在战阵里,他已经砍死了自己的袍泽。”
方大洪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山谷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负责放哨的弟兄满脸怒气地跑了过来。
“总舵主!那个黄万两又来了!”
“这次他带了地保和衙门的差役,拿着红契,说我们新开的那几亩水田是他家的祖产,要强行收回!还打伤了阻拦的弟兄!”
方大洪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欺人太甚!真以为有个县令亲戚就能骑在我们头上拉屎?”
陈近南面沉如水,看向刘简。
“简儿,回议事厅。”
所谓的议事厅,就是山谷里最大的那间茅草屋。
“总舵主,不能硬拼。”
胡德第冷静分析。
“那地保和差役是官府的人,一旦动手,性质就变了。”
“不如来阴的!”
方大洪压低声音,眼中闪过寒光。
“今晚我带两个轻功好的,潜入黄家庄。不做绝,只把那黄万两绑了,给他喂颗毒药,逼他把地吐出来,再让他滚蛋!”
“此计可行!”
另一位堂主附和。
“控制了首恶,既不惊动官府,又能解决问题。这招我们在福建用过,百试百灵!”
这确实是江湖帮派解决此类问题的标准手段。
陈近南微微点头,看向刘简。
“简儿,你觉得方香主的‘擒贼擒王’之策如何?”
苏荃倚在椅背上,把玩着茶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老江湖。
刘简喝了口茶,缓缓摇头。
“这个办法,看似直接,实则后患无穷。”
“后患?”
方大洪皱眉。
“那黄家庄的防卫,在我看来形同虚设。”
“防卫不是风险,‘人’才是。”
刘简放下茶杯。
“万一那黄万两是个硬骨头呢?万一吓死了呢?万一他表面答应,转头就向更上级的府台告密,说这里有反贼窝点呢?”
“而且,控制了一个黄万两,治标不治本。那个贪财的县令只要还在,就会有张地主、李地主被派来搜刮。”
方大洪有些语塞,虽然觉得刘简危言耸听,但不得不承认确有隐患。
“那……依刘兄弟之见,该当如何?”
胡德第忍不住请教,语气已经客气许多。
“打仗之前,总得先看看地图,问问向导吧?”
刘简踱了两步。
“我现在对这个黄万两,对他背后的县令,几乎一无所知。这不叫打仗,这叫送死。”
刘简转头对陈近南开口。
“师父,我需要这个黄万两和他那个县令表姐夫的所有情报。”
“越详细越好。包括:黄万两每天的作息,爱去哪个酒楼,逛哪个窑子,在哪家赌场有欠账;他有几个老婆几个小妾,哪个最受宠,哪个最受气;他跟谁有仇,跟谁有生意往来,有没有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个县令也一样,他收过谁的黑钱,贪过多少银子,有没有政敌,上头是谁,屁股底下干不干净。我要一张能把他从里到外扒个精光的情报网。”
陈近南怔住了,这些鸡零狗碎,跟解决眼前的危机有何关系?
但他看着刘简那双平静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让玄水堂的弟兄去办。”
“多谢师父。”
刘简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他走到门口,对着外面探头探脑的李黑子和张石头招了招手。
两人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公子,有何吩咐?”
“召集我们的人,开个短会。”
刘简的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告诉弟兄们,来活儿了。”
“有钱拿!”
李黑子和张石头两人的眼睛瞬间冒出绿光。
“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挺起胸膛,转身就去召集人手。
那股打了鸡血般的积极性,让议事厅里的一众天地会香主看得目瞪口呆。
这帮人,听到“杀恶霸”没半点反应,一听到“钱”,跟疯了似的。
这……都是些什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