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锦衣卫！”
方才还沉浸在血腥复仇快意中的众人，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从亢奋跌回现实。他们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方才只顾着惊慌逃窜、盲从动手，竟未仔细打量这位救了他们性命的人。
此刻惊魂稍定，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方才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这男子身高约莫五尺半，身形略偏瘦，却不显单薄，反倒透着一股常年习武的挺拔利落。脸型偏长，剑眉入鬓，一双长窄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眼尾带着几分锐利，看人时仿佛能穿透人心。鼻梁高挺，嘴唇较薄，唇线分明，下颌线条紧绷，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反颌，让他的面容多了几分桀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耳垂里那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成了最鲜明的标识，让人一眼便能记住。
“原……原来是锦衣卫的好汉！”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喃喃道，眼神里的惶恐渐渐被敬畏取代。难怪他面对满人清兵毫无惧色，出手狠辣果决，原来是大明最精锐的锦衣卫，这份胆识与身手，果然名不虚传。
可敬畏刚起，更深的恐惧便席卷而来。店小二瘫坐在满地狼藉中，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脑袋无力地望着屋顶的横梁，眼神空洞得吓人，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我们杀人了……杀的还是清兵……是满人……”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全然没了方才的激昂。方才被仇恨冲昏的头脑此刻彻底清醒，杀人偿命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尤其是杀的还是清廷的旗兵，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
货郎也回过神来，双手抖得如同筛糠，手里还攥着那把沾血的短刀，刀身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他看着地上的尸块，脸色惨白如纸，牙齿打颤，语无伦次地喊着：“惨了惨了……杀了满人……还是清兵……这是要凌迟处死的呀……我们全家都完了！”
这话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恐慌。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群纷纷后退，互相推搡着，脸上满是惊惧，刚才还同仇敌忾的“义士”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趋利避害的本能。
“不是我杀的！是他！是他逼我的！”一个汉子指着身旁的脚夫，声音尖利，“我根本没动手，是他拿着刀剁的，我只是看着！”
“放屁！你明明也捅了一刀！”脚夫急红了眼，反手指责，“你还说要把他们的耳朵割下来，现在倒想撇干净？”
“我那是被吓得！我根本不想动手！”
“你没动手？掌柜的都看见了！你也是同罪！”
“掌柜的也跑不了！是他关的门，掩护我们聚众，他的罪比谁都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推诿指责，方才口中的“家国”“社稷”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责任的逃避。他们低着头，眼神躲闪，没人敢看向陈散，仿佛只要不与他对视，就能摆脱这场杀戮的牵连。
“不对！”脚夫突然大喊一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都没罪！是这个锦衣卫杀的人！我们是被他逼迫的！他用刀威胁我们，我们不敢不从！”
“对对对！是他逼我们的！”
“我们都是无辜的！是被胁迫的！”
众人纷纷附和，声音里带着侥幸，却不敢抬头看那个锦衣卫，只是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冰冷的青石板能给他们庇护。
而这个锦衣卫正是陈散，陈散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浓浓的轻蔑。方才还唾沫横飞地谈论反清复明，咒骂汉奸卖国，可一旦沾染上鲜血，面临杀身之祸，便立刻露出了这般自私怯懦的嘴脸。所谓的报国之心，不过是嘴上说说的空谈，真正到了生死关头，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唯有那个秀才，自始至终没有参与推诿。他站在原地，看着众人丑态百出，脸上满是失望与难受，眉头紧紧皱着。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争执的人群，走到陈散面前，拱手躬身道：“豪杰，眼下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还请告知我们该怎么办？”
陈散的目光落在秀才身上，眼神稍稍缓和。他方才便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文质彬彬，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还攥着一卷书，看似弱不禁风，可动手时却异常决绝，此刻面对危局，又能保持镇定，这份骨气，比旁边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强多了。
“把你住处写明，我去取些衣物。”陈散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冰冷的威严。他抬眼望着屋顶的木梁，根本不屑再看那些推诿的众人，继续说道：“你们也别想着自己没罪。聚众议事已是重罪，况且你们还称颂罗汉光之死，盼着国姓爷的军队，这些话要是传到清廷耳朵里，足够你们死一回了。”
说着，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指尖划过下唇，带着几分冷冽。“你们现在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取来衣物再做打算。别想着跑，今日之事，你们个个参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话音落，他转身回到角落里的座位，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冲淡了口中的血腥气。“店小二，去找笔和纸来，各自把住址写清，同里同坊住得近的写一份便可，无需每人都书。”
店小二依旧愣在原地，眼神呆滞，浑身僵硬得如同木偶，显然还没从杀人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掌柜见状，连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后腰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却不敢耽搁。
他走到柜台后，翻找出笔墨纸砚，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无心提醒店小二，只能亲自提笔，颤抖着记录。一笔一画，清晰明了。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住处便尽数记妥。陈散走到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面前，脱下自己身上满是血渍的粗布短褂，往桌上一扔。老者心领神会，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递给陈散。
陈散接过老者递来的衣服，快速换上，动作利落。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目光扫过街上的动静，确认外面行人稀少，没有异常，才转身拉开门闩，大步走了出去。
可刚走出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折返回来，抬手敲门。屋内的王掌柜吓得一哆嗦，颤声问道：“谁……谁啊？”
“是我。”陈散的声音传来。
王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连忙打开门。秀才上前一步，疑惑地问道：“豪杰，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散目光扫过屋内，指了指最靠门边、身上没有沾血的几个人，沉声道：“你们身上是干净的，现在出去多打几桶水，再弄些石灰和干草回来，越快越好。”说完，不等众人回应，便再次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虽不知陈散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却不敢违抗，那几个身上干净的人连忙拿起水桶，匆匆出门而去。
没人知道，陈散此刻的一系列举动，都源于那日义士刺杀失败反被虐杀时带来的震撼和绝望，事后他便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自己找不到国姓爷的人，不如让他们来找自己。
掳走罗汉光时，他特意没有戴面罩，就是为了让翠玉看清自己的样貌。他笃定官府定会查到翠玉头上，届时翠玉便能描述出他的特征，官府必然会张贴通缉告示。而“大明锦衣卫”这五个字，便是最好的信号。既能震慑汉奸，又能让国姓爷的人知晓，江宁府还有大明的忠勇之士，自然会派人来找寻。
他必须尽快引发关注，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陛下托付的秘令，戳破清廷诈降的阴谋。
眼下留给陈散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赶在官府查到翠玉之前，将这五具清兵尸体处理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这半年来陈散奔走于崇山峻岭之间，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应天府的青石街道对他来说简直太过平坦。
他健步如飞，穿梭在暮色渐浓的街巷里，速度快得如同鬼魅，不多时便抵达了秀才、掌柜等人的住处取了掌柜的衣物。
每到一户，他都只短暂停留，叮嘱其家人切勿报官，今日众人有事，夜里不会回家。家人虽满心疑惑，却被他身上的威严震慑，不敢多问，只能点头应允。取完衣物，他又快步返回茶馆，此时天色尚未完全变黑，夕阳的余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暖意。
回到茶馆，果然见那几人已经打来了十几桶水，墙角堆着不少石灰和干草，显然是按他的吩咐办妥了。
动手。”陈散言简意赅，率先走向后院灶膛，点燃火种引燃煤块，“先把干草铺在地面血迹处，用力按压吸附血渍，再把吸满血的干草收拢，全部扔进灶膛里烧。另一部分人同时烧热水，等干草烧尽、灰烬冷却后，用温水反复冲刷地面，最后撒一层石灰除味固痕。”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按他的吩咐行动。有人抱来大把干草，小心翼翼地铺在血迹浓重的区域，双手用力按压，让干草充分吸附地面的血渍，原本洁白的干草很快被染成暗红；有两人一组，用木铲将吸满血的干草收拢成堆，一趟趟搬到后院灶膛旁，顺着灶口扔进燃烧的煤块中，干草遇火“噼啪”作响。
与此同时，另一拨人在灶台边烧起热水，铁锅中的水渐渐沸腾，冒着腾腾热气。灶膛里的带血干草越烧越旺，火光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能从火中看到方才杀戮的场景。
一个时辰后，带血干草尽数烧尽，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陈散让众人先将灰烬从灶膛中掏出，冷却后均匀撒在原先有血迹的地面，再端来滚烫的热水，用扫帚反复冲刷。浑浊的血水混杂着草木灰顺着门缝流出，被门外的泥土快速吸收，不留半点痕迹。最后，众人又在冲刷干净的地面撒上一层新鲜的石灰，刺鼻的石灰味渐渐掩盖了残留的血腥味，也让潮湿的地面快速干燥，彻底抹去了杀戮的痕迹。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众人各司其职，没人再敢抱怨，只是脸上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显然刚才的血腥场面给他们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此时已是酉时末，暮色彻底笼罩了应天府，街面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宵禁的钟声即将敲响。
期间，陈散让众人轮流回家一趟，给家人报个平安，告知今夜不回，以防家人担忧报官，引来官府怀疑。之所以不让他们今夜归家，便是因为宵禁。夜里城门紧闭，街道上有清兵巡逻盘查，他们心理素质本就薄弱，万一被盘查时露了马脚，便是前功尽弃。
处理完地面，五具清兵的尸体被众人合力装进了装石灰的麻袋里，只待宵禁结束后再悄悄运出处理。
一切办妥，陈散回到屋内，给自己重新泡了一杯热茶，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神色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静静品茶，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屋内众人都沉默不语，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眼神闪烁，显然心里依旧没底。唯有那个秀才，心理素质着实过人，他也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端着茶杯走到陈散对面坐下，动作从容，没有丝毫慌乱。
陈散抬眼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继续品茶。他心里对这个秀才愈发刮目相看，这般胆识与镇定，在寻常百姓中实属难得。
秀才见他不说话，主动开口搭话：“豪杰，尸体之事已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陈散放下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沉声道：“尸体的事你们不用管了，我会处理。”
这话一出，其他众人也纷纷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满是好奇与忐忑。
陈散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告发我。”
“告发你？”秀才一愣，满脸疑惑，“既然要告发，我们今日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处理尸体？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其他众人也面露不解，眼睛里写满了“为什么”，显然无法理解陈散的用意。
陈散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容，解释道：“最多两天，应天府就会贴满关于我的通缉告示。到时候，你们就在应天府的各大茶馆、码头、车马行，四处散布消息，就说你们见过我。若是有人问起在哪里见到的，便说在钞库街看到我走进了媚香楼。”
话音落，他抬手往桌上一拍，“哗啦”一声，一把碎银子散落在桌面上，约莫有十两重，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银光。“这些钱是给你们的酬劳，暂且安顿家用。待到国姓爷打进应天府，光复江宁，到时候再赏赐你们每人千两银子，保你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千两银子？”
众人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原本脸上的恐惧与焦躁瞬间烟消云散。方才他们还心存犹豫，觉得陈散又没有千里眼，自己是否按他说的做，他根本无从知晓。可千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那可是他们几辈子都挣不到的财富，足以让家人过上富足的日子。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碎银子，又看向陈散，眼神里满是急切与求证，仿佛在问“此话当真？”
陈散自然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故作轻蔑地哼了一声，语气笃定：“放心吧，这点钱，我大明还出得起。只要光复河山，你们今日之功，朝廷定会论功行赏。”
他心里清楚，这些承诺能否兑现，全看国姓爷能否顺利拿下应天府。可眼下，唯有金钱的诱惑，才能让这些趋利避害的普通人乖乖听话，帮他完成引蛇出洞的计划。
说完，陈散便趴在桌上，闭上眼睛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宵禁结束，他还要独自处理那五具尸体，必须保持充沛的精力。
而屋内的众人，此刻早已激动得无法入睡。千两银子的愿景在他们脑海中盘旋，仿佛已经握在了手中，方才杀人的恐惧、对清廷的畏惧，都被这巨大的诱惑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