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三十里就到池州府了。”戴苍骑在温顺的骟马上,眺望着皖南暮春的景致。山峦层叠,绿意浸染,官道旁的稻田里新苗初长,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若非偶尔能瞥见道旁残破的寨墙与废弃营垒的痕迹,几乎要让人忘却了这是烽火连天的乱世。
他的心情如同这扫清阴霾的春日天空,渐渐开阔起来,竟在鞍上轻轻吟诵起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吟罢,他捋了捋颌下清须,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难明的感慨。
回想起刚从杭州出发时,他对这次西进“投奔”朱由榔之行,内心充满了悲观与无奈。在他原先的估量中,那些散落各地的抗清势力,不过是螳臂挡车,终将被八旗铁蹄碾为齑粉。他戴苍虽在前明做过官,但更看重的是身家性命和满屋的藏书、手稿。若非蒲缨手段决绝,将他一家老小连同细软、甚至几个得力用人都一并“请”出杭州,他是决计不肯踏上这条在他看来近乎赴死的路程的。
然而,行程的顺利远超他的预期。自杭州进入安徽境内后,他发现情况与想象中大不相同。沿途关卡盘查的,不再是那些顶戴花翎、操着满语或蹩脚汉语的绿营兵,而是头裹红巾、打着大明旗号的义军。
打听之下才知,就在他们离开杭州的这段时日里,张煌言率领的明军竟已在安徽势如破竹,接连收复了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原本清廷严密控制的腹地,如今已大片大片地飘扬起久违的大明旗帜。所见之处,虽百业待兴,民生凋敝,但一种属于汉家儿郎的秩序似乎在艰难地恢复。
他固然不喜清廷,在杭州时见到那些趾高气扬的满人官吏,见到那划地而治、凌驾于汉人之上的“满城”,心中便憋着一股郁气,但也只敢怒不敢言。
如今眼见山河易色,一种“王师北定”的希望悄然在他心底萌生,让他对“抗清复明”之事,第一次有了些切实的、积极的看法。
与父亲戴苍的逸兴遄飞相比,骑着一匹矮驴跟在后面的戴梓,则显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这少年天才于人情世故上似乎天生缺了根弦,言语直来直去,常常噎得人说不出话。赵虎好几次想与他攀谈,聊些沿途风物或是军中器械,却总被戴梓几句硬邦邦的“此物机巧不过尔尔”、“此阵型于实战破绽百出”给顶回来,弄得赵虎一脸悻悻,只得跑到队伍前头去生闷气。
蒲缨冷眼旁观,觉得这戴梓倒非故意挑衅,其心思纯粹,仿佛只沉浸在自己那个由器械、算法和格物之理构成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寒暄客套、人情练达,全然不通,或者说,不屑一顾。
听到戴苍吟诗,并行在一旁的蒲缨笑了笑,接口道:“戴监军好雅兴。我们来时,可无福消受这般景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平静的田野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那时专拣偏僻小路,绕开大路官卡,即便如此,遇到躲不过去的盘查,也得奉上大把银钱打点,每一关都提心吊胆,生怕露了行藏。哪像现在,张煌言将军收复此地后,一路畅通,倒是省了我们不少麻烦,也安全多了。”
蒲缨这番话是实情。他们此行,带着戴苍一家老小以及仆役,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更不善奔走隐匿,若是按照来时的路线冒险潜行,无疑是巨大的累赘。更重要的是,蒲缨深知戴苍起初并非自愿,若一路上再让他们吃尽苦头,保不齐这些读书人脾气上来,会做出什么不配合甚至极端的事情来。因此,他宁可多绕些路,也要选择这条已被明军控制、相对安全的路线。让戴苍一家亲眼见到“王师”收复的疆土,感受到逐渐恢复的秩序,本身也是一种无形的说服与安抚。
众人放马缓行,时而欣赏山水,时而议论风物,颇有些踏青游学的意味。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一座城池的轮廓在望,青灰色的城墙垛口后面,依稀可见明军的旗帜在微风中舒卷。城门口有兵丁设卡盘查,排队入城的百姓脸上,虽仍有菜色,却少了几分往日常见的惊惶。
轮到蒲缨一行,守门哨官例行公事地喝道:“路引文书!”
赵虎上前,依旧掏出那面象征着特殊权力的锦衣卫腰牌,在哨官眼前一亮。那哨官显然是新近归附的义军,对锦衣卫的威名感受不深,但见腰牌形制非凡,蒲缨等人气度沉稳,尤其是身后戴苍等人一看便是官宦家眷,不敢怠慢,仔细验看后,便挥手放行,态度还算恭敬。
进入池州府城,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重新开张,虽谈不上繁华,但人来人往,已有几分生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忙碌与小心翼翼的希望。
“指挥使,”赵虎吸了吸鼻子,仿佛能从空气里嗅出美食的味道,“属下打听过了,这池州府的阮桥板鸭可是一绝!您看这都快午时了,不如今天中午咱们就尝尝这个?”他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人只有在确信自身安全时,才会关注口腹之欲。来时路上,他们神经紧绷,干粮就冷水是常态,尽量不在公共场所露面,以免留下踪迹。如今归途坦荡,心神放松,那被压抑许久的食欲便汹涌而来了。
蒲缨没有立刻回答赵虎,而是侧头看向一旁似乎又在闭目养神、实则可能在心中默算某种机械结构的戴苍,客气地问道:“戴监军,您看今日中午,我们用什么膳?”
戴苍闻言,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真正愉悦的笑意。这一路上,他对蒲缨口中“监军”这个旧官职的称呼,已从最初的别扭、抵触,变得渐渐习惯甚至受用起来。他略一沉吟,颇有雅兴地答道:“方才入城时,听闻路人说,池州秋浦河的鳜鱼甚是肥美,此时正当令。”他话音刚落,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戴梓忽然插了一句,声音平板无波:“还有池州小粑,以米粉裹肉馅煎烙而成,市井美味,可尝。”他这话像是背书,毫无馋涎之意,纯粹是知识性的补充。
戴苍先是一愣,随即与蒲缨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朗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之中,竟有了几分同行者之间的默契与轻松。
很快,他们在城内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饭肆坐下。赵虎迫不及待地点了阮桥板鸭、秋浦鳜鱼,自然也没忘了戴梓提到的池州小粑,另加了几样时蔬小菜。饭菜上桌,板鸭咸香酥烂,鳜鱼鲜嫩爽滑,小粑外脆里糯,众人一路劳顿,此刻得以安心享用美食,皆是大快朵颐,气氛融洽。
就在饭食过半,蒲缨端着一杯粗茶慢慢啜饮时,邻桌两个商人模样的男子的对话,不经意地飘入了他的耳中。一人穿着黑色绸衫,一人穿着青色布袍,看神色像是在交换着什么重要的市井消息。
蒲缨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神依旧落在手中的杯子上,但全身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到了那两人的谈话上。赵虎也察觉到了什么,放慢了咀嚼的动作,只有戴梓还在专心对付一块带着鸭骨的肉,对周遭浑然未觉。
只听那青袍商人压低了些声音道:“听说了么?咱这儿过几天,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咋回事?”黑衫商人放下筷子,面露关切,“清妖不是刚被张将军赶跑没多久吗?难道又要打回来?”
“不是咱们这儿的事,是应天府!”青袍商人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应天府,丢啦!被国姓爷打下来啦!”
“什么?”黑衫商人显然吃了一惊,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随即又赶紧压下去,“南京?那可是陪都啊!这样天字第一号的重镇,清妖能不派重兵把守?怎么说丢就丢了?”
“千真万确!”青袍商人一副消息灵通的样子,“我前几日去徽州府进货,铺子里有个伙计的亲戚,就是从南京跑回来的。说是国姓爷(郑成功)的队伍,趁着江水上涨,一举攻破了江宁!好家伙,那场面……听说国姓爷仁义,破城之后,对那些不愿跟着干的俘虏,不但不杀,还每人发给路费,让他们各自回家谋生去。那个逃兵就是觉得,南京这样的地方,清廷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要从各地调集大军反扑,他怕留在那里迟早要送命,所以赶紧拿着路费跑回来了。”
黑衫商人听得目瞪口呆,咂摸了半天滋味,才疑惑道:“这……这是大捷啊!可这跟咱们池州府有啥关系?”
“我的老哥,你这还想不明白?”青袍商人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边,“清廷要调兵反扑南京,走水路陆路,咱们安徽都是必经之地啊!到时候大队人马过境,或是就近征集粮草,或是干脆清剿咱们这些刚反正的地方,这仗,还能少得了?”
黑衫商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么说,这安稳日子,怕是过不了几天了……”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低了下去,转为对时局和生计的忧心忡忡。
蒲缨一直凝神静听,直到此时,才缓缓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水饮尽。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波澜涌动。郑成功攻克应天府!这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尽管他之前根据形势有所判断,但真正听到确切的传闻,仍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振奋与震撼。
更让他心潮起伏的是,这个消息印证了陈散的任务极有可能已经成功!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有着非凡执着和理解的部下。当初他将联络郑军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给陈散,内心是经过一番复杂权衡的。江南乃清廷财赋重地,南京更是江南枢纽,盘查之严,超乎想象。加之江南抗清势力错综复杂,地下活动风险极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成功了,自然是泼天大功;失败了,便是身死魂消,甚至连累整个计划。他将这个最危险、最不可控的任务单独派给陈散,潜意识里,未必没有存着一丝“丢车保帅”的私心。若事不成,主要责任不在自己。若事成,自己这个派遣者、策划者之一,自然也少不了运筹帷幄之功,足以在陛下面前重立新功,抵消过往许多不甚光彩的记录。
然而,此刻听到南京确已克复的传闻,蒲缨在计谋得逞的欣慰之余,竟也生出了一丝难得的愧疚与牵挂。陈散……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在龙潭虎穴之中,他是否安然无恙?还是已经为了这惊天之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成功的捷报,是用多少人的鲜血和隐秘的斗争换来的?这一切,都随着那商人的寥寥数语,化作沉甸甸的疑问,压在了蒲缨的心头。
他放下茶杯,目光透过饭肆敞开的门,望向池州府城略显凌乱却充满生机的街道。
“走吧,”蒲缨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早些寻个地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