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四府三州二十四县的张煌言,正独坐中军帐内凝眉沉思。前些天收到郑成功的回信,信中郑成功对清廷的诈降奸计全然不顾,一意孤行选择围而不打,这让他始终悬着一颗心,是趁势扩张、再取州县,还是稳固现有领地?一旦郑成功兵败,他这支孤军便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连日来忧思难平,他早已夜不能寐。
文职助手罗纶侍立一旁,见他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忍不住轻声劝道:“阁部,连日操劳,您怕是许久未曾安睡了。徒自忧虑无济于事,不如暂且歇息片刻?”
张煌言焦躁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难掩的沙哑:“此乃存亡之际,我怎能合眼?”
罗纶已不是第一次劝说,却始终未能动摇他的心意,只得无奈叹气,退至一旁默然伫立。帐内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着张煌言凝视舆图的身影,他时而重重叹气,时而摇头蹙眉,眉宇间满是焦灼。
“尚书!”帐外传来侍卫杨冠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张煌言猛地回过神,沉声道:“进来。”
杨冠玉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卷信函,径直走到张煌言面前,躬身道:“延平王密信。”
“郑成功的信?”张煌言眼神骤然一亮,急切地接过信函,指尖微颤着展开。信上字迹遒劲有力,字里行间满是杀伐之气:
苍水兄足下:
别来未久,捷报先传!前应天府守郎廷佐献诈降之策,欲缓我师、待援军,幸得先生此前屡言“清人多谲,降不可轻”,某深以为戒,未堕其奸。遂于三日前夜半,令水师封江、陆师环城,以红衣大炮轰破聚宝门,亲率虎卫登城鏖战,斩清将数员,郎廷佐兵败自缢,应天府已为我大明光复!
然金陵乃江南腹心,清廷必不肯坐失,料其日内便会调直隶、山东、江西诸路援军,星夜南下。查援军西进必经皖境,先生已据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实为我军屏障。今特遣亲信快船送报,恳请先生整饬兵马、扼守要隘,阻截清军来路,迟滞其行军之速。
先生素善用兵,皖山地利尽在掌握,若能挫其援军锐气,断其粮道,则金陵根基可固,江南半壁指日可定。某已令水师一部沿江西上,若先生需粮草、火器支援,可速遣人传信,某当星夜驰援。
复明大业,在此一战!愿与先生同心戮力,共破清虏,迎还圣驾,再造大明河山!
顺颂戎安!
朱成功 顿首
永历十三年秋七月
张煌言逐字逐句细读,嘴角渐渐扬起,忍不住低声连呼“好!好!”,重重颔首。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焦愁,如被急雨冲刷般瞬间烟消云散。
罗纶见他神色大悦,连忙凑上前来,接过信函细读。越看越是振奋,频频抬头与杨冠玉、张煌言对视,眼中满是狂喜。“阁部!延平王拿下南京了!这对全军将士而言,真是天大的鼓舞!”
“何止是鼓舞!”张煌言含笑缓缓点头,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南京乃江南赋税重地、政治心脏,光复金陵,便等于断了清廷半壁臂膀,更能号召天下忠义之士群起响应!”
话音刚落,罗纶脸上的喜色稍敛,忧心道:“可清廷绝不会甘心丢失南京,援军必定源源不断南下。我们要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强敌,该如何应对?”
张煌言目光一凝,沉声道:“传令下去,将此喜讯遍告全军,各州县张贴告示,让将士们与百姓皆知金陵光复,瓦解清军的心理优势,提振士气!”
“是!”杨冠玉应声而去。
帐内,张煌言重新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皖境山川河道,沉声道:“这是一场持久战,清军援军虽众,但远道而来,粮草补给全赖水路与官道。我们的胜算,便在‘阻’与‘耗’二字!”
话音刚落,帐外鼓声响起,正是他方才传令的“击鼓聚将”。叶振明、陈文达、叶云等将领陆续入帐,神色间尚带着赶路的风尘。
“诸位,延平王已光复南京!”张煌言开门见山,话音刚落,帐内便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众将脸上尽是振奋之色。
张煌言抬手压了压,语气凝重起来:“但清廷援军不日便会南下,必经我皖境之地。我等需即刻备战,阻截援军,为金陵稳固争取时间!”
众将齐齐颔首,叶云上前一步问道:“尚书可有具体部署?”
“有!”张煌言手指舆图上的江河水道,“你们即刻调度快船,扼守青弋江、漳河与长江交汇处!凿沉废弃商船堵塞主航道,浅滩处布设铁索与水下尖桩,断其水路通行。每艘快船配备火铳手五名、投矛手三名,专袭清军粮船与运兵船,断其粮道,便等于折其臂膀!”
众将心领神会,纷纷点头。叶云又问:“陆军当如何部署?”
“调两万主力,分驻黄山余脉昱岭关、千秋关等咽喉隘口!”张煌言语气斩钉截铁,“拆毁山间栈道,于两侧密林设伏,弓箭手与滚石队交替布防。令将士们在山道铺设松油浸过的枯枝,待清军入伏,便纵火焚林,借山风燎原之势断其退路。另派小股精锐袭扰其后卫,搅乱其阵脚!”
他喝了口凉茶,继续道:“传檄各州县乡绅,以‘复明保家’为号,征调三万乡勇。在援军必经的官道旁挖掘陷坑、破坏桥梁、填塞水井,尽可能迟滞其行军速度,为主力部队争取时间!”
“坚壁清野之事,是否要同步推进?”叶振明追问。
“自然要做!”张煌言目光锐利,“你们即刻传令各州县官吏,连夜征调民夫,将官仓粮草、盐巴、布匹尽数转运至徽州、宁国等核心城池,或藏匿于山间隐秘洞穴。带不走的粮草,悉数浇油焚毁,一粒米、一寸布也绝不留给清虏!”
“边地百姓呢?”叶振明问道。
“动员他们暂迁内陆山区,官府发放粮种、农具妥善安置,不愿迁移者,令其携带家当避入山林,严令不得向清军泄露任何军情。”张煌言补充道,“同时拆毁边境城镇的民房,仅留断壁残垣,让清军连扎营的木料都无处寻觅!”
稍作停顿,他又想起一事,沉声道:“还有,全城彻查清廷暗探!凡持有清军腰牌、行踪诡秘者,就地审讯后立斩不赦!另张贴告示,悬赏告发奸细者,赏银五两、免徭役三年,务必斩断清军眼线!”
部署完毕,叶云面露难色:“只是我军将士分散于四府三州二十四县,一时之间难以尽数收拢,恐误了战机。”
张煌言深以为然地点头,看向众将:“此事确实棘手,你们可有良策?”
“在下以为,当将分散的守军尽数收拢,重点布防宁国府一带!”罗纶率先开口,“如此一来,既可凝聚兵力、鼓舞士气,又可避免兵力分散、处处驰援不及,陷入添油战术的死局。”
叶云紧接着道:“可挑选三千精锐骑兵,组建‘游骑营’!昼伏夜出,专袭清军粮道、哨探与掉队士卒,不与主力硬拼,袭扰之后即刻远遁,耗其锐气、乱其部署。”
“城防亦需加固!”叶振明补充道,“尤以徽州、池州为要,即刻加高城墙、深挖护城河,城头架设缴获的红衣大炮,多备滚木、擂石、火油等守城物资,防备清军狗急跳墙转而攻城。”
众将所言,皆合张煌言心意,他一一颔首认可。众人又围着舆图反复推演,确认无遗漏后,才纷纷躬身领命,转身紧锣密鼓地落实部署去了。
帐内复归寂静,张煌言又想起一事,提笔写下一道军令:传令诸将,召见近期投诚的清廷官吏与将领,设宴款待,赏赐布匹、银两,明言“复明之后,既往不咎,各守原职”!对作战勇猛的降将,当即提拔,令其率部驻守边境——这些人熟悉清军战术,恩威并施稳住其心,既能为我所用,亦能树立榜样,瓦解清军抵抗之心。
诸事安排妥当,张煌言才骤然觉出困意袭来。抬眼望向帐外,夜色已深,星斗满天,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困倦,此前因担忧郑成功堕入奸计,心头如压巨石,竟连困意都无从滋生。而案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