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如摔碎的琉璃,骤然崩裂,腥咸的海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渔船猛地一震,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船身下的海水已不再是澄澈的碧蓝,而是深不见底的墨色,透着一股死寂。
潮隐真人面色铁青,干枯的手掌死死攥着那本泛黄的《镇海经》。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口中念念有词,音节古老而沙哑,仿佛是从海底沉船的朽木中挤压而出。
随着他咒语声起,船舷四周悬挂的九盏骷髅灯笼,“呼”地一声,齐齐燃起惨绿色的火焰!
绿火摇曳,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如同水鬼。
那火焰并非凡火,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散发出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阴寒。
墨色的海面下,无数黑影开始汇聚、翻涌,那是被咒法引来的深海怨魂与妖物,它们贪婪地盯着渔船,仿佛在等待一场饕餮盛宴。
“退后!”潮隐真人嘶声厉喝,眼中尽是疯狂的决绝,“此乃镇海大阵,一旦开启,万灵噬魂,神佛难渡!”
然而,陈九陵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惧意,反而带着一丝猎人见到猎物的兴奋。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股能将人骨髓都冻僵的寒气,一步踏上了船舷。
“阵?”他轻蔑地吐出一个字,下一秒,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悍然跃入漆黑冰冷的海中!
入水的瞬间,一层无形的薄膜在他体表流转,将冰冷的海水隔绝在外。
这是他以武道意志凝练的“意流护膜”,在水中滑行竟比鱼儿还要迅捷!
他身形一扭,手中破阵长矛化作一道乌光,直刺向离他最近的一盏骷髅灯。
“咔嚓!”
矛尖精准地刺入骷髅眼眶,一股凛冽的寒霜以矛尖为中心轰然炸开!
冰晶顺着水流疯狂蔓延,只一瞬间,便将那惨绿色的灯芯彻底冻结、熄灭!
海水因一灯熄灭而剧烈翻滚,仿佛被激怒的巨兽。
潮隐真人瞳孔骤缩,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镇海大阵引动的是深海地脉的阴煞之气,寻常修士触之即伤,他竟敢以肉身破阵?
陈九陵的身影在水中如鬼魅般穿梭,借着意流护膜的滑力,再度扑向第二盏、第三盏骷髅灯!
“你炼的是亡魂,守的是恐惧。”他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响彻在潮隐真人耳边,“可我带的兵,哪怕只剩一把锈刀,也能劈开地狱大门!”
话音落,又是两声脆响,两盏骷鬼灯应声而灭!
“吼!”
剩余的六盏骷髅灯仿佛被彻底激怒,绿火暴涨,灯笼的骨架竟开始扭曲变形,化作六条狰狞的骨鱼,拖着惨绿的尾焰,疯了一般朝着陈九陵撕咬而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立于船上的铁甲巡灵动了。
它没有任何犹豫,庞大的金属身躯轰然跃入海中,砸起滔天水花。
深水之下,它那金属构造的躯壳发出一阵奇异的低频嗡鸣,这嗡鸣竟与陈九陵弥散在水中的“涛音传令意”产生了共振!
嗡——!
一道无形的声波屏障以陈九陵和铁甲巡灵为中心扩散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几只骨鱼当场被震得骨骼寸寸碎裂,化作齑粉消散在海水中。
另一边,小螺女也悄然褪去外衣,露出其下紧身的皮衣。
她深吸一口气,纵身入水。
在没入水中的刹那,她脚下的五趾竟微微张开,趾间生出半透明的蹼,身形如最灵巧的美人鱼,悄无声息地游向陈九陵。
一条由无数怨魂手臂纠缠而成的锁链,不知何时已缠上了陈九陵的脚踝,正不断将他往更深的海底拖拽。
小螺女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由鲨鱼牙打磨的短匕,手起刀落,精准地割断了那怨魂锁链的关键节点!
锁链崩散,她借力上浮,露出水面。
月光下,她背上那海葵状的胎记竟微微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刚刚接受了某种古老仪式的洗礼,神秘而圣洁。
接连的变故让潮隐真人面色大变,他眼中的疯狂被一丝惊骇所取代。
他猛地撕开自己破旧的左边衣袖,手臂上,一个深褐色的烙印赫然在目——“水师·贰”!
这正是百年前,纵横四海的大楚水师,其将军亲卫的专属编号!
“你们懂什么?!”他指着陈九陵,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近咆哮,“我父帅,连同三千水师儿郎,尽数葬身于此!他们是以血肉之躯为阵眼,才将那头‘战魂海妖’封印于此!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唤醒它,要让它重现于世,为祸苍生!”
陈九陵破水而出,稳稳立于船头,水珠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
他抬手,摘下了脸上那副一直遮挡着他眼神的墨镜,露出一双深邃如夜空的眸子,直视着潮隐真人。
“你说海妖吞噬万民……可我看到的,是一支至死不肯瞑目的忠勇之军!”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惊雷,“他们不是妖,是我的兵!”
话音未落,他摊开手掌,那三片从九龙沉棺中取出的残片静静躺在掌心。
一股磅礴的武道意志冲天而起,催动了“武意通玄”!
嗡嗡嗡——!
深海之下,那九口悬浮的巨棺仿佛收到了召唤,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共鸣!
共鸣声穿透了厚重的海层,与陈九陵手中的残片遥相呼应。
刹那间,一阵古老、苍凉的战号声,仿佛跨越了百年光阴,隐隐从海底最深处回荡开来。
整片海域开始剧烈震动!
在潮隐真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具身披残破甲胄的尸骸,竟从海底缓缓升起。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根断裂的船锚,那是古代水师旗舰上的旗手信物。
他的双目早已空洞,却坚定地朝着陈九-九陵所在的方向,缓缓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参拜大礼。
陈九陵伸出手,轻轻触碰在那具尸骸的肩甲之上。
瞬间,武意通玄的溯忆能力轰然爆发!
百年前的惨烈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无边无际的舰队,玄清门的道法光芒与外敌的舰炮火光交织在一起,大楚水师的战旗在烈火中倒下。
旗舰沉没前的最后一刻,这位旗手拼死将一枚作为密钥的虎符藏入了附近一处由巨大鲸鱼骨骸天然形成的“鲸骨回廊”,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将军若归……请代末将……向故土……叩首三拜!”
画面消散,陈九陵眼眶微红。
他收回手,对着那具跪拜的尸骸,同样单膝跪下,以手中破阵矛的末端,重重地顿击水面!
咚!咚!咚!
三声闷响,水花四溅。这是大楚水师的军礼,回应袍泽最后的嘱托。
眼见此景,潮隐真人浑身剧震,眼中的杀意与疯狂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凉与明悟。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亡魂说话,又像是在问自己:“原来……你不是来盗取他们的力量……你是真的……为了接他们回家。”
他抬起手,掐了个法诀,剩下的两盏骷髅灯也应声熄灭。
他没有再看陈九陵,而是转过身,望向那片更为深邃、黑暗的海域,声音沙哑地说道:“第四片残片,就在‘鲸骨回廊’的尽头。但那里,有一个‘断桅老鬼’在巡游,他生前是看守军火库的舵手,怨气最重,每到午夜,便会驾着一艘朽烂的战船,撞沉一切胆敢闯入的活物。你们若执意前往……我只能带你们走一条‘死人走过的路’。”
陈九陵站起身,将破阵矛扛在肩上,平静地回答:“正好,我的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当夜,渔船悄然熄灭了所有灯火,连引擎也关闭了。
在潮隐真人的指引下,它如同鬼船一般,随着一股诡异的洋流,无声无息地漂向那片传说中的海沟腹地。
而与此同时,在万里之外,一座水晶与珊瑚构建的深海龙宫之中,一直昏睡的苏绾猛然坐起。
她的双眼泛着一层妖异的银光,玉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温润的龙形玉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钥匙……不在残片里……在他的血里。”
话音刚落,她便浑身一软,重新倒了下去,唇角,一缕海水般幽蓝的血液缓缓渗出。
海面之上,夜色愈发深沉,远方的海平面与夜幕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界限。
渔船在寂静中漂流,仿佛正驶向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古老坟场,前方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