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艘孤独的渔船。
海水的腥味混杂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那不是死鱼的味道,而是骨骼风化了千百年后,被海水浸透、碾磨成的粉尘味。
潮隐真人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就是这里,‘鲸骨林’。传说中的南海归墟入口之一。”他的话音未落,陈九陵已经看见了。
前方,一根根巨大无比的白色骨柱冲破海面,嶙-峋地刺向夜空,宛如一片从地狱里生长出来的石林。
那是鲸的肋骨,每一根都比渔船的桅杆还要粗壮。
月光惨白,洒在骨林之上,更添几分阴森。
而真正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每一根鲸骨的顶端,都用粗大的铁钉钉着一颗人类的头骨。
成百上千的头骨,眼窝空洞地朝向同一个方向,仿佛在朝拜着什么,又像是在警示着什么,构成了一个庞大而诡异的阵法。
“每逢子时,断桅老鬼必驾‘沉龙号’巡游此地。”潮隐真人继续说道,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的船是执念所化,不受任何物理攻击。想要通过,只有一个办法——‘将军之泪’。”
“泪?”陈九陵眉头紧锁,声音冷硬如铁,“我早就不哭了。”
他的话音刚落,担架上的苏绾忽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苍白的手指在身下的泥板上艰难地划动起来。
铁甲巡灵立刻将泥板举到陈九陵面前,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非悲泣之泪……是血与心……交融,方为真心。
陈九陵心头一震,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明明陷入深度昏迷,却仿佛能感知到他的一切。
他不再犹豫,抽出腰间的破阵矛,锋利的矛尖在掌心一划,一道血口瞬间裂开。
他将手掌伸出船舷,任由鲜红的血液一滴滴落入漆黑的海水。
然而,血滴入海,如石沉大海,除了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片死寂的鲸骨林,依旧静默地矗立在前方。
潮隐真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够。断桅老鬼要的,不是寻常的血,而是身为统帅,却眼睁睁看着麾下赴死而无力回天的……那一滴悔恨之泪。”
陈九陵的身体僵住了。
“悔恨之泪……”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用坚硬外壳筑起的所有防线。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的碰撞声、城墙的崩塌声,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北境城破的最后一夜。
他被叛徒困于密室,浑身经脉被特制的毒针锁死,只能透过一道狭窄的石缝,眼睁睁地看着广场上发生的一切。
他的三百亲卫,北境最悍不畏死的狼崽子们,被尽数俘虏,铁链穿身,齐刷刷地跪在刑场上。
他们没有一个人求饶,没有一个人哭喊,只是挺直了脊梁,目光穿透人群,望向他所在的主帅高塔,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如既往的忠诚和……诀别。
当屠刀高高举起,映着火光,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
他拼命冲击着体内的禁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可一切都是徒劳。
他眼睁睁地看着三百颗头颅冲天而起,三百腔热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
那一刻的无力、愤怒、悔恨与剧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陈九陵喉间迸发,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眶赤红如血。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不是透明的,而是带着一丝妖异的殷红。
那滴血泪划过他坚毅的面庞,最终脱离皮肤,如一颗沉重的陨石,坠向下方死寂的海面。
“咚!”
仿佛巨钟被敲响,一道无形的声波猛然扩散开来!
整片鲸骨林剧烈地震动起来,海面翻涌,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渔船前方形成。
紧接着,一艘通体由森森白骨构成的幽灵巨船,缓缓从漩涡中浮现!
船体残破,主桅断裂,无数幽魂在船上哀嚎,而船首像的位置,站着一个身材魁梧、仅有一臂的独臂老鬼。
那老鬼的面容,竟与潮隐真人那早已死去的父亲,有七分相似!
老鬼空洞的眼眶里燃着两团幽蓝的鬼火,他死死地盯着陈九陵,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忽然,他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竟朝着陈九陵的方向,轰然单膝跪地!
下一秒,整艘“沉龙号”开始瓦解,无数白骨在海面上重新排列组合,化作一座坚固的骨桥,一路铺开,延伸向那片鲸骨林后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众人踏上骨桥,脚下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等待。
然而,行至骨桥尽头,前路却被一道翻滚着炽热岩浆的巨大裂隙所阻隔。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裂隙中央,岩浆翻滚,一个身影缓缓从中走出。
那是一个满头红发如同燃烧海藻的老婆婆,她拄着一根由火红珊瑚制成的拐杖,皮肤上布满了岩石般的褶皱,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火珊瑚婆……”潮隐真人失声惊呼。
火珊瑚婆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陈九陵身上:“想进‘鲸骨回廊’?可以。再交一滴将军泪。”
“什么?”陈九陵怒火中烧,“刚刚那一滴,还不够吗!”
“那一滴,是赎你未能拯救部下的罪。”火珊瑚婆冷笑道,声音如同岩石摩擦般刺耳,“我要的,是另一滴。是‘明知前方九死一生,仍愿为一人慨然赴约’的决意之泪!”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要我的命?”陈九陵怒极反笑,杀气冲天而起。
火珊瑚婆却看也不看他,只是抬手一指他怀里的苏绾:“她快死了。只有龙宫最深处的‘归墟镜’,才能唤醒她沉睡的本源。你若不来,她永远醒不了。你来了,或许你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这滴泪,就是你的答案。”
陈九陵盯着她,眼中翻腾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
他忽然嗤笑一声,猛地扯开胸口的衣襟,露出坚实的胸膛。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竟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破阵矛倒转,用锋利的矛尖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噗!”
矛尖没入寸许,鲜血汩汩流出。
他强忍剧痛,催动体内磅礴的内息,逼出一滴蕴含着他全部意志与精气的赤金血泪。
那滴血泪离体之后,悬浮于空,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他屈指一弹,血泪化作一道流光,射向火珊瑚婆。
当火珊瑚婆的手指触碰到那滴血泪的瞬间,她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座宏伟的水下宫殿。
一个身穿华贵古装、风华绝代的女子,正立于龙宫主位之上,手持一方玉玺,声音清冷而威严地宣布:“自今日起,闭宫千年,静待吾主归位!”
而在殿下,跪着的无数臣子中,年轻时的火珊瑚婆赫然在列!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她八百年的坚守,火珊瑚婆浑身一软,竟朝着陈九陵的方向跪了下去,老泪纵横:“属下……守了八百年……恭迎主上归来!”
话音落,她猛地挥动珊瑚拐杖,身后的熔岩裂隙瞬间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由巨大鲸鱼脊椎骨铺成的阶梯,蜿蜒着通向更深的黑暗。
陈九陵看也没看她,拔出矛尖,任由胸口鲜血流淌。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苏绾,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却温柔:“你说你想记起来……那我就把这条命押上,换你醒来。”
他抱着她,一步步踏入了“鲸骨回廊”。
回廊两侧,是密密麻麻嵌在骨壁中的水师将士遗骸,他们身披残破的甲胄,手持锈蚀的兵器,无一例外,全都保持着面向内殿单膝跪拜的姿势,仿佛在迎接君王的检阅。
走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铁甲巡灵忽然停下脚步,它胸口的甲胄上,那道金色的光芒骤然大盛,直直地指向右侧骨壁上一具与众不同的尸骸。
那具尸骸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古朴的玉匣。
陈九陵上前,伸手触碰玉匣。
就在指尖与玉匣接触的刹那,他强大的武意通玄再次被动触发,一段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
画面中,还是那个古装的苏绾,她亲手将第四片玄棺残片放入匣中,盖上匣盖,用自己的心头血画下封印,口中低语:“君若归来,妾当以魂为钥,引君归途。”
他心中巨震,打开玉匣,里面果然静静地躺着一片漆黑的残片。
当他取出残片的一瞬间,他体内以及铁甲巡灵体内的另外三片残片同时发出嗡鸣,九棺共鸣之声再次响彻这片死寂的空间。
就在此时,他怀中昏迷的苏绾,忽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呢喃,她的嘴唇翕动,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九哥……小心……镜子……它照的不是心……是……是命……”
话音未落,远在龙宫的最深处,一处无法被光触及的禁地,一面巨大到足以映照天地的古老铜镜,镜面之上,那些覆盖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尘埃与裂纹,竟悄然亮起了一丝幽光。
光芒中,镜中映出的,并非手持玄棺残片的陈九陵,而是一个身披滔天黑袍、手执一本冥书的模糊身影——那模样,赫然与林知微所绘“末日图卷”中,那个带来终焉的暴君,一模一样!
陈九陵收起玉匣,抱紧苏绾,与众人一同踏下阶梯。
阶梯的尽头,是一片死寂的空旷。
深渊的寒风从下方吹拂而上,带着亘古的荒凉,而在那无尽的黑暗中央,一点幽光悄然亮起,仿佛深渊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正漠然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