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文渊阁。
已是深夜,烛火摇曳,将刚当上内阁首辅的温体仁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几分阴鸷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刚刚处理完一批无关紧要的题本,看似勤勉,心思却早已飘向了遥远的北疆。
大同的战事,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陈天……这个名字,近来在朝野上下被传得神乎其神。
阵斩杜度,稳守孤城,连皇太极亲自率领的联军都奈何不得。
捷报一次次传来,崇祯龙颜大悦,几次在朝会上提及要重赏此子。
每听一次,温体仁的心就沉一分。
他并非不盼着大明胜,但他更在乎自己的权位。
陈天并非他这一系的人,甚至可说是毫无根基的“幸进”。
若让此人凭借如此泼天之功崛起于朝堂,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他温体仁经营多年的势力格局,很可能被彻底打破。
更何况,当初陈天上任,他并未给予多少支持,反而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若陈天得势,秋后算账未必,但想再拿捏此人,怕是难如登天。
“坚城可恃,武夫侥幸……”
他低声自语,指尖在光滑的黄花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心腹老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有客来访,持……此物求见。”
老仆递上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质地非金非铁,边缘刻着隐秘的纹路,中间是一个模糊的兽首,透着古朴诡异的气息。
温体仁瞳孔微缩。
这令牌,他认得。
与关外某些“生意”往来时,对方曾出示过类似的信物。
这个时候,关外的人潜入京城,秘密求见?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挥了挥手:“请到密室。”
半个时辰后,温府的一间不引人注意的密室内。
烛光下,来客一身商人打扮,身材中等,貌不惊人,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透着与身份不符的沉稳。
他见到温体仁,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用略带关外口音的官话说道:“小人范三,见过温阁老。”
“范先生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温体仁端坐不动,语气平淡,带着上位者天然的疏离。
范三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小人奉我家主人之命,特为阁老解忧而来。”
“解忧?本阁有何忧可解?”
温体仁眼皮微抬。
“阁老之忧,在北疆,在大同,在那……声名鹊起的陈天陈督师。”
范三语气平稳,却字字敲在温体仁的心坎上。
温体仁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对方。
范三继续道:“陈天据城而守,看似功高,实则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如今他挟大胜之威,掌控大同军政,朝廷旨意几不出督师府。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我家主人听闻,朝中已有御史风闻奏事,言其‘专权跋扈’、‘粮饷耗费无算’,此等言论,想必阁老比小人更清楚。”
温体仁心中一动。
确实,弹劾陈天的奏疏不是没有,只是被压下了。
崇祯皇帝正在兴头上,此刻弹劾,徒惹厌烦。
“此乃朝政,不劳尔等关外之人费心。”温体仁淡淡道。
范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阁老明鉴。只是,若陈天一直胜下去,其功愈高,其势愈大。届时,阁老以为,这内阁首辅之位,还能稳坐几年?即便陛下念旧,恐怕也架不住‘众望所归’啊。”
这话如同毒针,狠狠刺中了温体仁最隐秘的恐惧,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家主人,究竟意欲何为?”
温体仁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我家主人之意,很简单。”
范三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只需阁老在合适的时候,做两件小事。”
“第一,设法延缓,或削减发往大同的援军与粮饷。不必完全断绝,只需让其‘迟缓’、‘不足’。大同久战,存粮必不丰裕,此乃釜底抽薪之计。”
“第二,在朝中引导舆论,不必直接弹劾陈天,只需强调其‘耗费国力’、‘养寇自重’即可。最好能让陛下生出‘大同之围既解,何必劳师糜饷,纵容边将坐大’之心。”
温体仁心中剧震。
这哪里是两件小事?这是要将陈天和大同往死里逼!
迟缓粮饷,动摇守城根基;引导舆论,断其朝廷后路。
双管齐下,陈天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败亡之局!
即便最后城未破,一个“跋扈”、“靡费”的罪名,也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好毒的计策!
这分明是皇太极久攻不下,转而利用明朝内部的党争和猜忌,要从内部瓦解大同的防御!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波澜,冷冷道:“尔等这是要让本阁做那资敌卖国之徒?”
范三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轻轻推到温体仁面前。
“阁老言重了。此非资敌,实乃为国除害,为阁老扫清障碍。至于‘卖国’……”
他笑了笑,声音压低,“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事成之后,我家主人另有重谢,关外皮毛、人参、东珠,乃至……某些能助阁老稳固权位的东西,皆可取之不尽。况且,陈天若败,阁老只需推说其指挥不当、粮草不济,便可将所有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于阁老清誉无损分毫。”
温体仁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他没有打开,但能猜到里面必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更重要的是,范三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痛处和痒处。
除掉政敌,稳固权位,还能得到巨额财富,更能将可能出现的败局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这诱惑,太大了。
风险当然有,但操作得当,确实可以置身事外。
密室中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温体仁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忠君爱国?那不过是挂在嘴边的口号。
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活下去,掌稳权,才是第一要务。
陈天,要怪,就怪你风头太盛,挡了别人的路吧……
终于,他缓缓伸出手,按在了那个冰冷的木盒上,没有打开,而是将其挪到了桌案之下。
他抬起眼,看着范三,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本阁不知你家主人是谁,也不知你今日所言何事。至于朝廷如何决议,自有公论。范先生,夜已深,请回吧。”
范三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深深一揖:“小人明白。阁老为国操劳,小人告退。”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仿佛从未出现过。
温体仁独自坐在密室中,良久未动。
他最终还是打开了木盒,里面是满满一盒龙眼大小的东珠,每一颗都圆润无瑕,在烛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又冰冷的光泽。
他合上盖子,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木盒表面。
“陈天……莫要怪老夫。要怪,就怪这世道吧。”
他低声自语,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冰冷所取代。
一条来自敌人的毒计,通过利益的输送和权谋的算计,就这样在暗夜中与大明朝的首辅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远在大同的陈天,纵然能抵挡百万敌军,又是否能躲过来自身后、来自权力核心的暗箭?
……
数日后,大同。
陈天站在城头,远眺联军大营。
对方的营寨似乎比前几日又沉寂了几分,连例行的骚扰性进攻都几乎停止了。
侯三快步走来,低声道:“督师,京里传来消息。”
“说。”
陈天没有回头。
“朝廷……关于我们请求增拨粮饷和火药的奏报,被户部和兵部以‘沿途转运艰难’、‘需统筹全局’为由,驳回了大半。批下来的,不足请求的三成。而且,旨意中……语气有些微妙,提醒督师‘当体恤朝廷艰难’,‘勿要靡费过甚’。”
陈天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消息确凿?”
“确凿。是我们的秘密渠道传来的,比正式公文要快。”
侯三脸色凝重。
陈天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他不是不懂朝堂争斗,但在此刻,大同战事正处于关键时刻,后方却来了这么一手?
粮饷弹药,乃是守城的命脉!
皇太极久攻不下,联军内部矛盾渐生,眼看胜利在望,朝廷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拖后腿?
是单纯的官僚作风,效率低下?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想起了之前朝中隐隐传来的那些关于他“拥兵自重”的流言。
难道……
“督师,还有一事。”
侯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派去京城打探消息的人,有一个……失踪了。是在试图接触一位御史府上下人时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一股无形的寒意,比塞外的夜风更刺骨,从遥远的京城,悄然蔓延而至,笼罩了他的全身。
前方是磨牙吮血的强敌,身后……却可能射来了冷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愤怒和猜疑的时候。
“知道了。”
陈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粮饷之事,另行设法。城内储粮,重新清点,严格管控,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另外,京城那条线,暂时全部静默,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妄动。”
“是!”
侯三感受到陈天语气中的凝重,心头也是一紧。
陈天再次望向城外,目光似乎要穿透那连绵的营垒,直抵遥远的北京。
皇太极,这就是你的后手吗?
战场上的较量,我陈天接着。
这来自背后的刀子……
他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我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陈天站在城楼,手中捏着那份关于粮饷被克扣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城下的后金联军大营死寂得反常,而身后的朝廷却在此刻扯起了后腿……
这极不寻常的平静与暗流,让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