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带着微弱期盼的询问,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小满强筑的心防。
她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米汤险些泼洒出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那双因为弟弟苏醒而刚刚燃起点点星光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难以启齿的绝望彻底淹没,变得黯淡无光。
谷雨何其聪慧?他虽然只有九岁,但穷苦人家的孩子,又有几个是真的懵懂无知?从岭南一路跋涉到长安的艰辛,早已磨砺出他远超年龄的敏锐和察言观色的能力。小满那瞬间僵硬的脸色、骤然失声的反应、以及眼中无法掩饰的痛楚,已经给出了最残酷的答案。
他眼中的希冀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了然和……沉寂。他没有哭闹,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左腿那锥心刺骨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沉重地提醒着他身体的现状。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满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时,谷雨却先抬起了头。
他努力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尽管那笑容苍白又虚弱,带着破碎的痕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阿姐……别难过。”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满紧紧攥着碗边、指节泛白的手背,“我……我晓得的。我的腿……这样了,怕是……走不了路了,更别说……去考试了。”
小满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谷雨的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
谷雨却像是没感觉到那灼热,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宽慰”:“童子科……今年考不了……也没关系的。阿姐,我还小呢,才九岁……大把时间。我听人说过,错过了童子科,还可以……还可以考秀才呢!等我腿好了,我加倍用功读书!明经……进士也很厉害的,对不对?” 他看向小满,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仿佛在寻求一个渺茫的肯定,来支撑自己刚刚被现实碾碎的信念。
小满心如刀绞,她知道谷雨在强撑着安慰她。明经?进士?那谈何容易!科举之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一关都难如登天。
但她此刻如何能再戳破孩子最后一点希望?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对!对!谷雨说得对!我们谷雨最聪明了!等腿养好了,我们考其他的!阿姐相信你!一定行的!”
谷雨似乎因为小满的肯定而得到了一点力量,尽管那力量在巨大的失落面前显得如此微弱。他又喝了一小口春杏喂过来的粥,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着一丝后怕和担忧问道:“阿姐……福安……福安怎么样了?他……他摔了头……要不要紧?” 他记得最后关头是福安死死护住了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提到福安,小满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连忙道:“福安没事!他比你醒得早,就是头撞了一下,有点头晕,秦太医说静养些时日就好了。”
“秦太医?” 谷雨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充满了孩童的好奇,“太医?是……是宫里的太医吗?阿姐,你请了太医给我看病?我……我都没见过太医呢!” 对于一个九岁的乡下孩子来说,太医是传说中只给皇帝和达官贵人看病的神仙人物,这份惊讶甚至暂时冲淡了腿上的剧痛和对未来的忧虑。
小满看着谷雨眼中那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荣幸”感,心中酸涩又带着一丝暖意:“是啊,是宫里的秦太医,医术可高明了!是……是萧公子帮忙请来的。” 她简单解释了一句,不想在此时过多提及萧翊的恩情而让谷雨有心理负担。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压抑着的、有些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笃…笃…笃…
“少……少爷?小姐?” 门外传来福安虚弱又急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也是刚哭过不久。
“福安?” 小满和谷雨都是一愣。
“快进来!” 小满连忙道。
房门被轻轻推开,福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头上还缠着厚厚的布条,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色的血渍,脸色比谷雨好不了多少,蜡黄中透着青白,嘴唇毫无血色。他扶着门框,脚步虚浮,走路还有些摇晃,显然头晕的症状并未完全消除。但一看到炕上睁着眼睛、正望着他的谷雨,福安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
“少爷!少爷你真的醒了!” 福安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炕边,但因为头晕,动作显得笨拙又小心翼翼。他不敢碰谷雨,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炕前的地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少爷!你可吓死我了!都怪我!都怪我没护好少爷!让少爷遭这么大的罪!”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额头重重地碰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福安!快起来!” 谷雨急了,想伸手去扶,却牵动了伤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小脸又是一白。
小满也赶紧去拉福安:“快起来!你头上有伤呢!别磕了!谷雨醒了是好事,谁也不怪!”
福安被小满拉起来,依旧哭得泣不成声,看着谷雨那条被固定住的腿,心疼得无以复加:“少爷的腿……疼不疼?太医怎么说?以后……以后还能走路吗?” 他问出了自己最害怕的问题。
谷雨看着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福安,心中那点因为断腿而产生的巨大恐惧和委屈,反而被一种奇异的责任感压了下去。他学着刚才安慰小满的样子,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疼得嘴角都在抽搐:“不……不疼了,秦太医说……养养就好了。福安,你……你别哭了,你看你头还伤着呢,快回去躺着。”
两个劫后余生的少年,一个躺在炕上脸色惨白,一个跪在炕前额头渗血,都在强撑着安慰对方,试图用自己的“坚强”去抚平对方的伤痛。这场面,看得小满和春杏心酸不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小满的目光扫过炕上的谷雨,跪着的福安,还有不知何时悄然退到门边阴影里、沉默守护的哑奴。这三个伤员,像三根沉重的柱子,压在她的肩上,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谷雨的路断了,但人还在。仇人在暗处,但哑奴回来了。
福安伤势不轻,但性命无忧。
哑奴行踪成谜,却带来了无声的守护。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这悲伤的氛围:
“好了,都别哭了!谷雨醒了是好事!福安,你立刻给我回去躺着养伤!春杏,再去盛碗粥来,谷雨还要再吃点!哑奴……” 她看向门边的身影,“你……辛苦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谷雨苍白却努力保持平静的小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谷雨,阿姐在这儿。咱们的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这句话,是说给谷雨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好好过下去,养好伤,然后,才有力量去清算所有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