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汤药的苦涩与腿伤的钝痛中,缓慢地滑过了几日。
谷雨醒是醒了,但左腿胫骨断裂的剧痛并未减轻多少,每一次细微的挪动,甚至只是呼吸稍重,都能牵扯到那深嵌在骨髓里的痛楚,让他额角冷汗涔涔。
秦太医留下的止痛药粉效果有限,更多是固本培元,只能硬捱。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僵硬地躺在炕上,望着房梁上被烟火熏出的陈旧纹路,或是窗外那片被积雪覆盖、显得格外寂寥的枯枝天空。
对于一个九岁、本该活蹦乱跳的孩子来说,这种禁锢和持续的疼痛,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更别提心中那被强行压下的、关于童子科破碎的巨大失落。
他能感觉到阿姐的疲惫,她不仅要照顾他和同样需要静养的福安,还要操心作坊里那些糖块、肉酱的营生,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谷雨心疼极了。他深知他们的处境——岭南来的孤女弱弟,在长安城无根无萍,唯一的依仗不过是萧翊那点看似随意的关照。报仇?谈何容易?就像他劝慰阿姐时说的,他们没有任何权势,连仇人是谁都如坠云雾。与其让阿姐为了渺茫的复仇,在这无依无靠的长安城里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搭上性命,他宁愿放下。
“阿姐,”这天午后,趁着小满给他擦脸的间隙,谷雨再次轻声开口,声音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飘忽,但眼神却异常认真,“我的腿……会好的。秦太医不是说了吗?好好养着,不会瘸的。童子科……没了就没了,真的。等我好了,我就去考明经……咱们慢慢来。”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你别……别太累了。作坊的事要紧,我在这里看看书,不闷的。”
小满拿着温毛巾的手顿了顿,看着弟弟苍白小脸上那强装的平静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担忧,心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
她怎么会不明白谷雨的心思?这孩子,是怕她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报仇”,把自己逼入绝境,把他们姐弟俩好不容易在长安城挣得的一点点立足之地也赔进去。
“嗯,阿姐知道。” 小满低下头,仔细地擦过他微凉的额头,声音放得极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阿姐不累。你安心养着,作坊那边春杏和哑奴都能帮衬。书……阿姐给你找。” 她避开了关于“放下”的话题,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应承下来。
下午,萧翊便来了。他依旧是那副翩翩贵公子的派头,手里拎着个不起眼的布包。
“小谷雨,精神头看着好些了?” 萧翊进门,脸上挂着惯常的懒散笑容,走到炕边,随意地打量了一下谷雨的脸色,又瞥了一眼他固定得严严实实的左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深沉。
“萧大哥。” 谷雨努力想撑起个笑脸回应。
“喏,给你带了几本闲书解解闷。” 萧翊把布包递给小满,“都是些讲各地风物、奇闻异志、山河地理的杂书,没什么正经学问,胜在有趣。躺着无聊就翻翻,省得胡思乱想。” 他语气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随手找来打发时间的东西。
小满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装帧颇为讲究的书册,纸张厚实,墨迹清晰,还有配图。书名诸如《十洲记》、《异物志》、《水经注疏略》之类。这哪里是“随便找来”的闲书?分明是精心挑选过,既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又不至于太过枯燥晦涩,正适合谷雨这个年纪和如今心境的书。这份细致的心思,让小满心头微暖。
“多谢萧公子。” 小满真心实意地道谢。
“客气什么。” 萧翊摆摆手,目光扫过屋内,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句,“哑奴呢?又在外面鼓捣他那点‘手艺’?”
话音刚落,哑奴那沉默高大的身影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门口,对着萧翊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粗布短袄,但小满注意到,他袖口和衣襟边缘似乎有几道新的、不易察觉的刮痕,沾着些深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泥浆混着……别的什么。
萧翊的目光在哑奴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锐利,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哑奴笑道:“辛苦了。回头让春杏多给你盛碗肉酱,算我的。”
哑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再次微微颔首,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萧翊,似乎在传递着什么无声的信息。
萧翊并未久留,又随意和小满聊了几句作坊的近况,叮嘱谷雨好好养伤,便告辞离开了。
小满将萧翊送来的书放在谷雨手边容易拿到的地方。谷雨果然被吸引,忍着痛,好奇地拿起最上面那本《水经注疏略》,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间描绘的壮丽山河、奇特地貌、异域风情,像一扇扇打开的窗,暂时将他的心神从疼痛和现实的逼仄中抽离出去,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属于孩童的求知光芒。
看着谷雨专注的侧脸,小满心中五味杂陈。但越是这样,她心底那股被强行压抑的火焰就烧得越旺。
放下?平平过去?
谷雨能放下童子科被毁、差点丧命的恨,是因为他善良,因为他体谅阿姐的艰难,因为他想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可她不能!
小满太清楚他们现在的一切安稳表象是多么脆弱。作坊的生意,依靠的是她独门的手艺和萧翊若有若无的“招牌”庇护,一旦有人刻意针对,顷刻间就能灰飞烟灭。他们姐弟的安全,很大程度上依赖哑奴这个来历不明却实力惊人的存在,以及萧翊那看似纨绔实则深不可测的背景,还有郎岩的暗中守护。这份“依靠”,本身就充满了变数和危险。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要忍气吞声,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讨个公道的资格都没有,只因为他们是“低等的商家”?就因为他们无权无势?
谷雨还小,他的人生或许还有“大把的机会”。但这次断腿,这次劫杀,已经在他的人生轨迹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也彻底改变了他们姐弟在长安的处境。这口气,她咽不下!这仇,她放不下!
她走到外间,春杏正在灶台边熬着下一剂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福安头上的伤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走动,只是还有些头晕,此刻正坐在小凳子上,笨拙地帮着春杏剥豆子。他额角那道结痂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时刻提醒着那天的惊险。
哑奴则坐在门槛旁的小马扎上,沉默地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一柄短小的、样式奇特的匕首。那匕首寒光内敛,刃口在磨石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冰冷的肃杀之意。他垂着眼,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刀。
小满的目光在福安额头的疤痕和哑奴手中那柄寒光闪烁的匕首上停留了片刻。一种沉甸甸的决心,如同冰冷的铁水,在她心底缓缓凝固。
她不会让谷雨知道她的谋划。她会如他所愿,照顾好作坊,照顾好他,让日子看起来“平平过去”。她会用商女的方式,在这长安城里扎得更深,织一张属于自己的网,无论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积蓄力量。
但暗地里,她不会放弃。哑奴带回来的线索,萧翊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都是她的方向。
她走到哑奴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哑奴,那天……你追出去,可有什么发现?”
哑奴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伸出左手,极其隐晦地在磨刀石旁边的地上,用沾着泥灰的手指,飞快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尖锐的三角形,中心似乎还有一个极小的凹点。
正是那枚三角镖的形状!
画完,他的手指迅速一抹,痕迹消失无踪。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小满,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表情,却清晰地传递着两个字:线索。
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被一股冰冷的火焰包裹。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只是对着哑奴,同样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书页的翻动声、磨刀的沙沙声、药罐咕嘟的沸腾声……在冬日午后的农庄里交织。
谷雨沉浸在书中的山河万里,暂时忘却了伤痛。福安笨拙地剥着豆子,努力想帮上忙。春杏专注地看着火候。一切看起来那么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