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悬崖边火把猎猎作响。
顾丞相带着一众家丁策马赶到悬崖边,他翻身下马,脚步略显踉跄,却强自稳住身形。
火光映照着他素来沉稳的面容,此刻却绷得紧紧,眼角细纹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深刻。
“仔细搜寻!任何痕迹都不要放过!”顾文渊沉声下令,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哑。
他举着火把,蹲下身,仔细察看着地面。崖边的泥土湿润,借着晃动的火光,能清晰看到凌乱交叠的马蹄印。顾丞相的手指轻轻抚过一道格外深陷、带着拖拽痕迹的蹄印,心头一紧。
这匹马受惊之深,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奔逃。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悬崖边缘。火把的光只能照见下方十余丈,再往下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崖底传来河水奔流不息的轰鸣,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仿佛巨兽在深渊中咆哮。偶尔夹杂着几声凄厉悠长的狼嚎,从遥远的树林深处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顾丞相握紧火把的手微微颤抖。
曦柚他们就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
“老爷!”身后传来马蹄声和呼喊。
顾丞相猛地回头,只见又一批人马赶到。谢皓辰、萧珝寒、沈知珩三人率先下马,顾夫人在秋霞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冲过来,墨韵也紧随其后,顾夫人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着最后的希望。
“夫君!找到了吗?柚柚他们在哪儿?”顾夫人抓住顾丞相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衣袖。
顾丞相反手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声音低沉:“暂时还没有发现人,但崖边确有马蹄痕迹。孙大人派的人手正在下崖查探,只是夜间……”
话未说完,沈知珩已带着一位年约四十、面容精干、目光锐利的男子走上前来。
“顾大人,顾夫人,这是沈渊。”沈知珩语速极快,脸色苍白如纸,却强撑着维持镇定,“他擅追踪勘验,请让他看看。”
沈渊朝顾丞相夫妇拱手一礼,未多客套,立即蹲下身,接过一支火把,开始仔细勘察地面。他的动作专业而迅速,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寸泥土、碎石、草叶。
片刻后,沈渊起身,指向崖边一处:“丞相请看。此处有两道新鲜滑痕,间距约三尺,应是有人或重物从此处滑落。但——”他话锋一转,指向稍远处,“滑痕边缘有抓挠痕迹,泥土被带起,且崖壁下方约两丈处,有树枝断裂的新茬。”
他走到悬崖侧面,指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狭窄小径:“这不是唯一的路径。从此处往下约三十丈,有一条猎户踩出的小道可通崖底。
而从滑痕方向和树枝断裂的位置推断,坠落者很可能并未直坠河心,而是被崖壁树木阻了一下,斜向落入了下游浅滩区域。”
顾夫人眼中猛地燃起希望:“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可能就在崖底某处?”
沈渊谨慎道:“属下不敢妄断生死,但从痕迹看,确实有缓冲可能。且——”他顿了顿,“崖边并无大量喷溅式血迹,若直接坠落碰撞岩石,血痕应更明显。”
谢皓辰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们一定还活着。”他清冷俊美的面容在火光下半明半暗,那双眼眸此刻翻涌着罕见的焦灼,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
萧珝寒也急声道:“那还等什么?快下去找啊!赶紧带路啊!”
沈渊点头:“请随我来。此路险峻,各位务必小心。”
一行人举着火把,沿着那条几乎垂直的狭窄小径,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夜风在崖壁间呼啸,脚下的碎石不时滚落,坠入下方黑暗,许久才传来落水的闷响。
约莫两刻钟后,众人终于下到崖底。
眼前是湍急的河流,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银光。水流比在崖上听起来更加汹涌,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河滩上乱石嶙峋,湿滑难行。
顾夫人一脚踩进冰冷的浅水,却浑然不觉,只焦急地四望:“柚柚?柚柚——!”
回答她的只有水声和风声。
她的腿一软,被秋霞及时扶住。“柚柚他们……不会被水冲走了吧?”她声音发颤,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开始摇晃。
沈渊却已举着火把,沿着河岸仔细搜寻。忽然,他在一处石滩停下,蹲下身:“这里有痕迹。”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几块较大的岩石上,有清晰的抓握和摩擦痕迹,岩石缝隙中卡着几缕月白色的衣角布料——与韩清宴今日所穿衣袍颜色一致。
更关键的是,岩石边的泥地上,有两组脚印:一组较小较浅,步履凌乱;另一组较大较深,且脚印间距不稳,像是被人搀扶或拖行。
“这是曦柚和韩皇子殿下的脚印。”沈渊肯定道,“小脚印在前,大脚印在后,且大脚印有拖拽感——应是顾小公子带着受伤的韩皇子上了岸。”
他顺着脚印方向移动火把,突然眉头一皱:“这里有第三种脚印。”
泥地上,几枚清晰的狼爪印突兀地出现在两组人脚印旁,爪印深陷,显示狼的体型不小。
更令人心惊的是,稍远处还有另一组人的脚印——靴底花纹特殊,步幅大而稳,明显是练家子,且脚印较新,覆盖在狼爪印和人脚印之上。
沈渊面色凝重,快速分析:“从痕迹看,顾小公子带着韩皇子在此处上岸后,曾短暂停留——这里有两人坐卧的压痕。然后他们向东侧树林移动。
不久后,有狼循着血腥气而来。再后来——”他指向那组特殊的靴印,“可能这个杀手也追踪到此。狼脚印与杀手脚印有交错,显示曾有过对峙或冲突。”
萧珝寒听到“狼”字,脸色骤变:“狼?曦柚他们不会……”他不敢说下去,瑞凤眼里满是恐慌。
“不可能。”谢皓辰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冷硬,却隐隐发颤。他清俊的面容在火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紧蹙的眉宇间压抑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却仍强迫自己保持理智,
“若有狼袭击,此处必有搏斗痕迹或血迹。但除了上岸时的零星血点,并无大量喷溅。曦柚他们应是及时离开了。”
沈知珩也急声道,向来温雅的嗓音此刻带着明显的慌张:“他们不会有事的,一定……一定已经找到地方躲起来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袖,目光死死盯着树林方向,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个让他心慌意乱的身影。
沈渊点头赞同:“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两组人脚印是连贯进入树林的,步伐虽踉跄却持续,且狼脚印并未紧随其后深入——可能被什么引开或阻隔了。杀手脚印在狼脚印之后出现,曾在此处短暂停留,然后也进入了树林。”
他起身,指向树林深处:“他们往这个方向去了。从脚印间距看,顾小公子负担不轻,速度不快,应该走不远。我们立刻沿痕迹追,或许能在杀手之前找到他们。”
“快!快走!”顾夫人几乎是踉跄着冲向树林。
众人再无多言,举着火把,跟着沈渊,沿着那两组踉跄却坚持的脚印,踏入了漆黑未知的树林。
山洞内——
顾曦柚瘫坐在石壁边,看着韩清宴呼吸逐渐平稳,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不灭明焰蜡烛”稳定燃烧着,驱散了一丝深夜的寒意。顾曦柚却觉得浑身发冷——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被洞内微凉的空气一激,寒意直透骨髓。他打了个哆嗦,挣扎着挪到蜡烛旁,试图借着火焰的热度烤干衣服。
正笨拙地翻烤着衣角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
顾曦柚猛地回头。
石台上,韩清宴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额间渗出细密冷汗。
昏迷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坠崖那一刻——狂风呼啸,失重感吞噬全身,下方是漆黑奔涌的河水。然后,只见顾曦柚抱着他,用尽力气翻转,嘶喊着:“韩清宴!你绝对不可以有事!”
紧接着是撞击——不是水面,而是坚硬的树枝狠狠砸中额头,剧痛炸开,黑暗吞噬意识……
“曦柚……”韩清宴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干涩嘶哑。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双眼,直直坐了起来!
“清宴,你醒了?”顾曦柚连忙扑到石台边,桃花眼里满是惊喜,“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韩清宴怔怔地看着顾曦柚,似乎还未从梦魇中完全清醒。几息后,他忽然抬手,摸向自己额间——那里本该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难忍。
可是……
触手平滑,只有干涸的血迹黏在皮肤上,底下却是完好无损的皮肉。
韩清宴瞳孔骤缩,除了衣衫破损和残留的血污,他身上竟无一处伤痕!
“这……怎么可能?”他低声自语,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坠崖时的剧痛、落水时的撞击、伤口的撕裂感,都真实得刻骨铭心,绝不是幻觉。可现在……
顾曦柚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心里暗叹那五百两黄金的“万象回春丹”果然物有所值——虽然贵得离谱,但这疗效堪称神迹。吃下去才几分钟,那么重的伤就全好了。
正想着,一阵寒意袭来,顾曦柚猛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揉着发痒的鼻子,觉得脑袋有些发沉,视线也开始模糊。
韩清宴被喷嚏声拉回神智,这才注意到顾曦柚的状态不对——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眼睛半眯着,身子微微发抖。
“曦柚?”韩清宴心头一紧,连忙伸手贴上顾曦柚的额头。
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
“你发烧了!”韩清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惊慌。
顾曦柚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自己也抬手摸了摸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皱起小脸,声音虚弱:“好像……是有点热……”
韩清宴看着顾曦柚这副虚弱模样,想起他为了救自己,在冰冷河水中拼命拖拽,又在这寒夜里湿着身子守着自己……愧疚和担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猛地跳下石台,却因为动作太急踉跄了一下。顾不上自己,他连忙扶住顾曦柚,声音发颤:“曦柚,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
他让顾曦柚坐在石台上,单膝跪在他面前,仰头看着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眼中满是慌乱和自责:“你别怕,我这就带你走,带你回去找大夫。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说着,他转身就要背起顾曦柚。
就在这时——
“嗷呜——!”
洞外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嚎,近得仿佛就在百步之外。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隐约传来——是靴子踩断枯枝的脆响,和刻意放轻却仍可辨的脚步声。
杀手!
顾曦柚虽然烧得头晕,但求生本能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猛地起身,踉跄着冲到洞口,一把将那支燃烧的蜡烛用力吹灭!
火光骤熄,山洞陷入黑暗。
可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吹灭蜡烛后,顾曦柚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直直向前栽去——
“曦柚!”韩清宴惊呼,扑过去一把抱住他。
顾曦柚倒在韩清宴怀里,意识模糊间,却仍记得危险。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抵在韩清宴唇上,气若游丝:“别……别出声……”
话音落,他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曦柚?曦柚!”韩清宴抱着怀中滚烫却柔软的身躯,心脏几乎停跳。他惊慌失措地轻拍顾曦柚的脸颊,触手一片滚烫,呼吸急促而微弱。
洞外,脚步声和狼嚎越来越近。
韩清宴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环顾黑暗的山洞,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弱月光,隐约看见山洞最深处,岩壁上垂挂着茂密的藤蔓,藤蔓后似乎……还有空间?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力抱起顾曦柚——六岁的孩子本就不重,加上韩清宴自己也只是七岁少年,抱得十分吃力。他踉跄着走向山洞深处,拨开厚重的藤蔓。
后面果然有一个狭窄的缝隙,勉强可容两人侧身进入。里面是一个更小的凹洞,不足半丈深,但足够隐蔽。
韩清宴小心翼翼地将顾曦柚先塞进去,自己随后挤入。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顾曦柚滚烫的呼吸喷在韩清宴颈侧,让他心如刀绞。
他一手紧紧抱住顾曦柚,另一只手捂住两人的口鼻,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山洞外。
杀手举着刚刚点燃的火折子,站在顾曦柚和韩清宴先前上岸的河滩处。他左臂和右腿的衣袍被撕开,鲜血淋漓——那是与两头恶狼搏斗留下的伤。
一刻钟前,他追踪脚印至此,却被林中潜伏的两头饿狼盯上。一番恶战,他虽凭狠辣身手将两头狼毙于刀下,但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左臂被狼牙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右腿小腿被狠狠咬住,虽及时挣脱,却也血肉模糊。
简单包扎后,杀手不敢耽搁。血迹会引来更多野兽,必须尽快找到目标,确认生死。
火折子的光晕照亮地面,他很快发现了那些踉跄的脚印,一路追踪到这个山洞前。洞口有新鲜踩踏的痕迹,还有……蜡烛熄灭后残留的烟气和温度。
杀手眼神一冷,握紧手中染血的刀,一步步走进山洞。
洞内黑暗,只有他手中火折子的一点微光。他扫视四周——石台、地面落叶有人坐卧的压痕、岩壁上有手扶的痕迹…
地上还有一截奇特的、粗大的蜡烛残桩,烛芯还冒着极细微的青烟。
杀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人就在附近,刚熄灭蜡烛不久。这山洞不大,藏不了人,除非……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山洞深处那丛茂密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