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像是被人嚼碎了的玻璃渣,混着一股陈年冻肉解冻后的腐败味,直往鼻腔里钻——那气味带着冰碴刮过鼻黏膜的刺痛感,又沉又腥,像舔了一口冻僵的铁锈。
风掠过耳廓时发出高频嘶鸣,仿佛千万根银针在鼓膜上反复刮擦;而脚下冻土坚硬如玄铁,每一次呼吸都凝成白雾,在睫毛上结出细小冰晶,触之即碎,凉意却已渗入皮肤底层。
三天。
顾长生站在那扇巨大的青铜门前,已经整整看了那只手三天。
那只手大得像个笑话,从门缝里硬挤出来,皮肤干裂得跟老树皮一样,灰白、死寂,指节扭曲成一种想抓却抓不住的姿态——指尖皲裂处渗出暗褐色胶质,散发出类似陈年松脂混着腐苔的微甜腥气;当他屏息靠近三步,甚至能听见指骨缝隙间细微的“咔…咔…”声,像朽木在极寒中缓慢崩解。
但真正让顾长生背脊发凉的,不是它的大,而是它的纹路。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
掌心的生命线在中段有一个极其生僻的“岛纹”,那是他在娘胎里就被定下的短命之相;食指下方有一颗针尖大小的红痣,那是练剑第一天被师父用竹条抽出来的淤血印,后来成了洗不掉的记号——此刻那颗痣正随心跳微微搏动,温热、鲜活,与门缝里那只巨手上同位置的红点同步明灭,像两盏隔着生死对望的灯。
门缝里那只巨手,掌心也有岛纹,食指下也有红痣。
甚至连手腕处那个正在缓缓旋转的暗淡漩涡,都跟他右眼里的那玩意儿是同款发货,只不过对方的是那种被墨汁泼脏了的浑浊灰——当顾长生右眼骤然灼痛的刹那,那漩涡竟也同步加速,发出低频嗡鸣,震得他牙槽发麻,舌尖泛起浓重铁锈味。
“这也太‘撞衫’了。”顾长生扯了扯嘴角,想吐个槽缓解一下炸裂的头皮,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像拉风箱一样的嘶哑声——声带摩擦时带着砂纸刮过粗陶的粗粝感。
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一步,距离那只手不过十步之遥。
嗡——!
右眼猛地传来一阵像是被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搅动的剧痛!
视神经像被高压电流贯穿,视野边缘泛起灰黑色锯齿状噪点;他想闭眼,可眼皮重如玄铁——那不是肌肉失效,是某种更古老的指令,正从眼球深处层层解锁。
眼前的景象瞬间重影,耳边那种令人牙酸的低语声再次炸响,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风声,而是清晰得像是有人趴在他耳廓上吹气:
“你也会变成我……看看这扇门,我们都逃不掉的……纯阳无垢体,就是个圈养罐头……”
“闭嘴。”顾长生想吼,但声带不听使唤。
那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同源引力,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正拽着他往那只手里撞。
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只有钻进那只手里,这该死的疼痛才会停止。
就在他的膝盖即将发软跪下的瞬间,一道红影强势地横插进来。
没有废话,没有犹豫,夜琉璃直接挡在了他和那只手之间。
“别看他的眼睛!”
她一声厉喝,那声音里带着魔音灌耳的震慑力,瞬间把顾长生震得脑子清醒了一瞬——耳道内嗡鸣未散,却像被一柄无形重锤砸开混沌,连带着后颈汗毛倒竖,皮肤泛起细密颗粒。
夜琉璃背对着他,死死盯着门缝深处,心口的金纹亮得像个小太阳,硬生生把周围那种阴冷的威压逼退了三尺——空气温度骤升,冻土表层“滋啦”一声腾起薄薄白汽,蒸腾出焦糊的硫磺味。
“顾长生,把你那该死的好奇心收一收。这东西不是你的未来,是上一个没能守住‘共体’的倒霉蛋!”
她抬手指着那只巨手后方、门缝里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借着她心口的光,顾长生终于看清了——在那只巨手的根部,在那门槛内侧,堆叠着一座骇人的骸骨山。
那些骨头有的已经风化成灰,有的还挂着腐烂的碎肉——腐肉表面爬满半透明蠕虫,正随着光晕明暗节奏缓缓伸缩,发出极细微的“嗦…嗦…”吮吸声;而最上层几具新近堆叠的尸骸,肋骨缝隙间还卡着未融尽的冰晶,在金光下折射出幽蓝冷芒。
而在最显眼的位置,一具半跪着的骸骨身上,挂着几片残破的布条。
那布料的纹饰,是人族最古老的战袍样式。
虽然脸上的肉已经烂没了,但那高挺的眉骨和下颌线的弧度,跟现在的顾长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见了吗?”夜琉璃的声音冷得掉冰渣,“那是你们人族的‘初代’。他也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想靠所谓的纯阳体封印混沌。结果呢?老婆死了,心态崩了,神魂被这扇破门吞得渣都不剩,现在只能当个守门的看门狗,靠吃后来人的命吊着一口怨气。”
她猛地回头,那双魔瞳里全是狠劲:“他们失败了,是因为他们蠢!把女人当挂件,把感情当累赘。但我们可以不一样!”
铮——!!!
插在地上的混元情阳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剑身疯狂震颤,那频率快得都要把周围的空气震出波纹了。
它认出来了。
门里那个怨灵,那个“初代”,正是它的第一任主人!
也是这把剑的缔造者!
那种“前任见现任”的修罗场气息瞬间爆发。
门内的怨气感应到了老伙计,那只枯槁的巨手竟然猛地抽搐了一下,五指张开,一股要把顾长生灵魂硬生生扯出来的吸力骤然爆发!
它想重生!
它想借着顾长生这具新鲜热乎、配置顶级的“纯阳无垢体”,再活一回!
“噗——!”
顾长生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一口黑血直接喷了出来——血珠溅在冻土上,竟“嗤嗤”冒起青烟,腾起一股焦糊的甜腥气。
体内的噬时虫彻底疯了。
——那是他三年前在葬神渊底,亲手吞下的那枚‘时蠹卵’,本以为早已炼化成丹田薪火,此刻却尽数苏醒!
如果说之前它们只是在经脉里溜达,那现在简直就是在开狂欢派对。
千万条细如发丝的虫子在他血管里疯狂游走、啃噬,那种痛痒钻心,就像是有无数把小锉刀在磨他的骨头——皮肤下凸起细密游走的鼓包,每一下顶撞都带来灼烧般的刺痛,指甲盖边缘甚至渗出淡金色血丝,那是被虫群撕开的微小创口。
“唔……”
顾长生单膝跪地,双手死死抠进冻土里,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淋漓——冻土坚硬如铁,指腹被割开的瞬间,寒气顺着伤口倒灌,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咸腥。
右眼的混沌漩涡转得快要飞出来,理智的堤坝正在崩塌,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戮,或者被吞噬。
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那红色并非视觉失真,而是瞳孔深处浮起一层薄薄血膜,视野边缘如烛火般摇曳不定。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夜琉璃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她没有丝毫犹豫,贝齿狠狠咬破舌尖,“噗”地一声,一口蕴含着魔帝本源的精血,直接喷在了顾长生的眉心!
滋滋滋——!
鲜血触碰皮肤的瞬间,发出了像是冷水浇在烧红铁块上的声音——灼热与冰冷在眉心激烈交锋,蒸腾起一缕赤金色雾气,带着焚香与烈酒混合的暴烈气息。
那是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带着夜琉璃那种“老娘的人谁敢动”的蛮横意志,顺着眉心直冲识海,硬生生把那股想夺舍的怨气给撞了回去!
顾长生识海深处,一团混沌黑雾正疯狂翻涌,试图凝成初代面孔;而那抹赤红血光如熔岩奔涌,所过之处,黑雾嘶鸣着蒸发,露出底下尚未溃散的、属于他自己的澄澈神台。
顾长生心口的金纹与那赤红的血莲同时共鸣,原本狂暴的混沌之力,竟然奇迹般地被强行镇压了下去。
世界安静了。
那种要把脑浆子摇匀的低语声消失了,体内的噬时虫也被这股魔血震慑,像是遇到了天敌,瞬间装死挺尸——皮肤下游走的鼓包齐齐僵住,随即缓缓平复,只余下经脉深处残留的、蚂蚁爬行般的微痒。
顾长生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下巴滴落——每一滴砸在冻土上,都腾起一小簇转瞬即逝的白雾,带着体温灼烧冰面的“嘶啦”轻响。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夜琉璃已经蹲下身,死死握住了他那只满是泥血的手。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肉里——指腹传来的不是寻常体温,而是近乎灼烫的滚热,像握住一块刚出炉的玄铁。
“清醒了吗?”她问,眼神凶得像只护食的豹子,眼底却藏着快要溢出来的恐惧。
顾长生看着她嘴角残留的血迹,那是为了救他刚刚咬破的。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点惨,但很真。
他缓缓抽出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夜琉璃愣住的动作。
他反手拔起地上的混元情阳刃,没有握在手里防御,而是将剑尖朝下,狠狠插入身前的冻土之中,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剑身震颤不止,嗡鸣如龙吟,震得脚底冻土簌簌落灰。
接着,这位向来宁折不弯的人族王者,面对着夜琉璃,双膝重重跪地,行了一个最古老、最郑重的平礼。
这一拜,不拜天,不拜地,不拜鬼神。
“以前,他们教我要做盾,挡在众生前面,死也不能退。后来,我要做剑,杀尽天下魔,绝情绝性。”
顾长生抬起头,伸手抹去嘴角的黑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纯粹得不含杂质的光。
“但去他娘的盾和剑。”
“这一世,我顾长生,不做盾也不做剑。我就做你夜琉璃的‘人’。”
“护你,哪怕把这天捅个窟窿,哪怕变成门里那堆烂骨头,我也认了。”
顾长生仰起的脸颊上,汗珠正沿着下颌线坠落,在冻土上砸出微小的坑;夜琉璃盯着那滴汗,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烫——不是魔力沸腾,是心跳撞得指骨发麻。
她怔怔地看着他,两秒后,她突然笑了。
那笑容妖冶得惊心动魄,眼角却滑下一滴晶莹的泪——泪珠滚落途中,竟在半空凝成一颗剔透冰晶,折射出双月初现的微光。
她一把将他拉起来,十指紧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两人的手骨揉在一起。
“好。要是变成了烂骨头,孤就把你的骨头磨成粉,做成胭脂,天天涂在脸上。”
她转过身,拉着他,面对那扇散发着无尽恶意的青铜门,下巴微扬,恢复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女帝模样。
“走!进去看看,这老东西到底给咱们留了什么烂摊子!”
两人齐步迈出。
就在他们的脚掌同时踏过那道青铜门槛的刹那——
轰隆隆——!!!
身后的世界,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跪在远处不敢靠近的玉罗刹,惊恐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她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画面。
原本只是裂开一道缝隙的乌云,此刻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彻底撕碎。
在那轮惨白的月亮旁边,竟然缓缓浮现出了第二轮月亮!
通体漆黑,边缘散发着紫色的光晕,像是一只巨大的、死寂的眼睛,正冷漠地凝视着这方天地。
她腕间那串祖传的避邪银铃,毫无征兆地寸寸碎裂,银屑飘浮半空,竟自动排列成一个缓缓旋转的、残缺的‘双月’符文。
双月凌空,大凶之兆!
而那扇正在缓缓吞没两人的青铜门内,在那无尽的黑暗深处,传来了一声跨越了千年的、带着一丝戏谑与解脱的叹息:
“终于……有人带着‘活气’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