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柔和的阅读灯。
方星河坐在书桌前,对着平板电脑屏幕,专注地整理着华信证券那边需要提交的季度实习报告。
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细微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便放下平板,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喝。
他推开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刚走到光线稍暗的走廊,书房门又被从里面推开。
霍昭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走了出来,似乎也是要去厨房。
两人在走廊相遇,脚步都顿了一下。
方星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身体微微侧向一边,垂下眼睫,习惯性地想让霍昭先过。
这是一种长时间处于弱势地位后形成的反应。
霍昭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说话,脚步也未停,径直越过方星河,走向厨房方向。
方星河在原地等了几秒,听着霍昭的脚步声消失在厨房门口,才迈开脚步,跟了过去。
当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厨房时,却意外地看到,光滑的黑色流理台上并排放着两杯水。
一杯是霍昭惯喝的冰水,里面还漂浮着几块透明的冰块。
而另一杯,则是冒着微微热气的温水,水面平静。
霍昭正拿起那杯冰水,似乎准备离开。听到方星河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流理台上那杯温水,又落在方星河略显怔忡的脸上。
他端着冰水杯,经过方星河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侧过头,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太自然的生硬,低声说了一句:
“晚上喝冰的,对胃不好。”
说完,他没等方星河反应,便端着那杯冰水,转身快步离开了厨房,背影在灯光下甚至可以说是仓促。
方星河愣在原地,看着流理台上那杯显然是特意为他留下的温水,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那杯水,温度透过微凉的陶瓷杯壁传到掌心,不烫,刚刚好,一种熨帖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他低下头,小口地喝着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
霍氏集团近期在全力推进一个规模巨大的海外并购项目,涉及多个法域、极其复杂的跨境税务架构设计和法律合规问题。
项目团队已经连续加班数周,熬红了眼睛提出了几个备选方案,但在最近一轮与合作方及顾问团队的视频会议上,再次被对方以“潜在风险过高”或“税务成本不经济”为由强硬驳回。
项目推进陷入僵局,整个团队士气低落,而作为最高决策者的霍昭,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天晚上,霍昭在书房里召开紧急视频会议,与海外项目团队以及聘请的顶尖律所顾问再次商讨对策。
书房的门没有完全关严,他压抑着怒火的、冰冷刺骨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到了客厅:
“这就是你们耗费一周时间、最新拿出来的所谓‘优化’方案?!”霍昭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怒火,“漏洞百出!连最基本的反避税条款挑战都应对不了!我要的是能落地、能解决问题的方案,不是一堆纸上谈兵、自欺欺人的废纸!”
视频那头似乎传来团队负责人试图解释的声音,但立刻被霍昭厉声打断:“我不想听任何借口!如果下周一之前,还拿不出一个真正具有可行性的、能说服对方也说服我的办法,整个项目组,全部给我换人!霍氏不养废物!”
方星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本闲书,听到书房里传来的呵斥声,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连呼吸都放轻了。
即使隔着一道门,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霍昭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烦躁和怒火,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视频会议似乎在不愉快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厚厚一叠文件被重重摔在实木书桌上的闷响,以及霍昭烦躁的在厚重地毯上来回踱步的沉闷脚步声。
方星河放下书,轻轻吐出一口气,准备起身回卧室避一避,免得在这个时候触了霉头,引火烧身。
就在他站起身时,目光无意中扫过茶几上摊开的一份最新期的《财经周刊》,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复杂跨境并购中的税务架构创新与风险规避:以某能源巨头收购案为例》。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杂志,快速浏览起那篇文章。
文章中详细分析了一个利用特定双边税收协定(荷兰-新加坡)和精心设计的中间控股公司架构,来优化跨境股息、利息流转让定价并规避常设机构风险的案例。
这个案例的思路,与他大二时跟随导师深入研究过的一个关于国际税收筹划的前沿课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记得当时导师在课堂上特别强调过,这种架构看似巧妙,但其成功的关键在于对协定中“受益所有人”(beneficial owner)条款的极限解读,以及中间公司是否具备真实的商业实质(mercial Substance),否则极易被税务机关挑战,风险极高。
方星河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犹豫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杂志,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压倒了理智的警告。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门内传来霍昭的声音,依旧带着未消的余怒和明显的不耐烦。
方星河推开门,走了进去。霍昭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背影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是方星河,紧蹙的眉头虽然下意识地舒展了一些,但眼神中残留的怒火依旧可见,语气也带着生硬:“怎么了?”显然,他此刻心情极差,只是面对方星河,强行压下了部分火气。
方星河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举起手中的杂志,指着那篇他已经反复看了两遍的文章,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甚至带着几分迟疑和不确定:“我……我刚才无意中看到这篇文章……里面提到的这个架构案例……不知道……会不会对你们现在遇到的难题……有一点点……参考价值?”
他将杂志递了过去。
霍昭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伸手接过杂志,目光落在方星河所指的那篇文章上。
起初,他的表情依旧是冷峻的,带着怀疑,但随着他快速而专注地阅读关键段落,他的目光渐渐凝住了,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起来。
文章提到的这个架构,确实与他们当前面临的困境有某种程度的契合,甚至比他们团队之前考虑过的几个方向更为大胆和创新。
霍昭不是没想过类似路径,但都被内部评估为“风险不可控、实操难度极大”而否决了。
“这个架构,”霍昭用指尖点了点文章中的核心部分,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方星河,语气认真严肃,“你怎么看?抛开理论,它的核心风险点具体在哪里?如果我们要用,第一步该怎么走?”
方星河见他没有立刻否定,反而提出了如此具体和专业的问题,心中稍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调动起脑海中所有的相关知识,用尽可能清晰、专业的语言回答,尽管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风险点……核心在于对荷-新税收协定中‘受益所有人’条款的精准把握和证据链构建,以及如何为中间控股公司注入无可争议的商业实质,比如赋予其真实的决策功能、雇佣核心人员、承担相应风险,而不仅仅是资金通道。第一步……可能需要立即启动对目标公司所在国、中间控股公司所在地相关税收协定、反避税案例的深度法律尽调,同时设计一套能够经得起推敲的商业实质构建方案……”
他一口气将能想到的关键点都说了出来,说完后,有些忐忑地看着霍昭,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这些毕竟只是他基于书本知识和课堂案例的推演,实际商业运作中的复杂性和变数,远非他一个实习生所能想象。
霍昭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评估他话语中的每一个逻辑链条。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霍昭才缓缓收回那压迫感的目光,重新看向摊开在桌面上的杂志,手指在文章标题上轻轻划过。
突然,他没有任何预兆地拿起书桌上的内部电话,按下一个快捷键,接通了程峰的线路,语气在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
“程峰,立刻联系我们在新加坡和荷兰的合作律所首席合伙人,还有集团税务总监,通知他们,半小时后紧急线上会议。把我们目前遇到的税务架构瓶颈要点,以及……一个新的、基于双边税收协定的中间控股架构思路摘要发给他们,让他们重点评估这个方向的可行性、核心风险及落地路径。我要在会议开始时听到他们的初步判断。”
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挂断电话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还站在原地的方星河,眼神复杂难辨,但之前的怒火,早已消散无踪。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内心罕见地有了一丝纠结,最终还是开口,声音比平时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赞赏。
“这个思路……有点意思。角度很刁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那两个字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谢谢。”
“谢谢”。
这两个字,从霍昭口中说出来,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方星河。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是霍昭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正式地,向他道谢。
“我……我只是随便看看……瞎说的……不一定有用……”方星河无措地低下头,脸颊有些发烫,声音细若蚊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霍昭看着他那副慌乱又带着点羞赧的样子,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笑意。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方星河身上,带着一种灼热的视线。
方星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那目光像是实质般烫人,他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再也待不下去,像是被惊吓到的兔子一般,匆匆说了句“我先出去了”,便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书房,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霍昭变得异常忙碌,早出晚归,甚至有几个晚上直接宿在了公司。
方星河从张姨偶尔的只言片语和霍昭深夜回来时虽然疲惫却不再那么阴沉的脸色中,隐约感觉到,那个陷入僵局的项目,似乎真的沿着那个新思路找到了突破口,团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论证和完善方案。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霍昭回来得比平时早了一些。
他脱下西装外套递给张姨,脸上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晚餐时,他状似无意地对方星河说:“那个海外并购项目,基本敲定了,下周签意向书。你上次提的那个架构思路,在细节上做了很大调整,但方向……起了关键作用。”
方星河正在小口喝着一碗山药排骨汤,闻言,握着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垂下眼睫,没有再多说什么。
饭后,霍昭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处理公务,而是转身走进了书房,片刻后,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某知名出版社Logo的牛皮纸袋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方星河面前,将纸袋递给他。
他的表情有些别扭,下颌线绷得有点紧,眼神里似乎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方星河疑惑地接过纸袋,入手很有分量。
他打开袋口,往里一看,呼吸微微一滞——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精装版的《国际税收原理与案例解析》(最新修订版),正是他大学时在图书馆借阅过无数次、因为价格昂贵而一直舍不得买、只能手抄笔记的专业经典着作。
“给你的。”霍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仿佛在掩饰什么,“算是……谢礼。”
方星河抱着那套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手指微微收紧。
书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他的手上,也压在他的心上。
这份礼物,不像之前那些名贵的手表、限量版钢笔,带着赤裸裸的物化、羞辱和收买的意味。
它……很实际,甚至,带着一种对他那点微不足道的专业知识,对他曾经努力过的领域的一种认可。
他抬起头,看向霍昭。
霍昭也正看着他,目光带着点紧张的注视。仿佛在等待他的反应。
“谢谢。”方星河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但他确实说了出来。
霍昭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放松了一丝,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书房。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方星河似乎瞥见,他那总是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个魔幻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
方星河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套沉甸甸的书,心里五味杂陈,混乱得像一团理不清的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