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道谢和那套沉甸甸的《国际税收原理与案例解析》,像一颗投入看似坚冰覆盖湖面的石子,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悄然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时间不算太晚。
方星河从浴室出来,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带着温热的水汽。
他习惯性地朝客厅方向瞥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亮着,电视屏幕也闪烁着幽蓝的光。
更让他意外的是,霍昭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
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那张宽大的长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夜间财经新闻,但音量调得很低,几乎成了背景音。
他似乎并没有认真在看,目光有些放空地望着窗外璀璨却遥远的城市夜景,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壁上凝结出水珠。
方星河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身体微微绷紧。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尽量避免与霍昭在非必要的时间共处一室,尤其是在最近两人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让他更加无所适从的时候。
“你来。”
霍昭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低沉的电视背景音。
他并没有回头,但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捕捉到了方星河的迟疑。
方星河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毛巾的手指收紧。
他犹豫了一瞬,内心交战。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长沙发距离霍昭最远的那一端坐下,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电视新闻里,面容严肃的主播正在用平稳的语调报道一则关于某互联网巨头因涉嫌数据垄断和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被监管机构处以巨额罚款并勒令整改的财经新闻。主播冷静地分析着这一事件可能对行业竞争格局和未来监管趋势产生的影响。
客厅里一时间只剩下新闻播报员毫无感情的声音。
方星河正襟危坐,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感官却集中在身旁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身上。
“你觉得,”霍昭忽然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他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仿佛只是百无聊赖中随口一问,“这种力度的处罚,真的能从根本上遏制住这些平台的垄断趋势吗?”
方星河整个人都愣住了,握着毛巾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柔软的毛巾里。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霍昭……在问他?问他对于一则财经新闻的看法?这完全超出了他过往的经验范畴。
在他的认知里,除了上次的事情,其他时候霍昭对他从未主动有过这种近乎平等的,征询意见式的交流。
他谨慎地垂下眼睫,大脑飞速运转,仔细思考了几秒钟,才用尽可能客观、平静的语调,低声回答,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短期来看,巨额罚款和强制性的业务整改,肯定会产生一定的震慑作用,会让其他平台在行事时有所顾忌。但是,从长期来看……可能还是治标不治本。”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垄断的根源,在于对用户数据的绝对掌控和网络效应形成的天然壁垒。除非能有更底层的、触及核心的规则进行重构,否则……很难真正改变现有的市场格局。”
他说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微微绷紧,等待着霍昭的反应。
是嗤之以鼻的嘲讽?还是冰冷的否定?和霍昭进行这种带有平等交流性质的对话。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情忐忑。
霍昭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缓缓晃动着酒杯,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遥远的某一点上,侧脸线条在电视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冷硬。
客厅里只剩下冰块融化时细微的“滋滋”声和新闻主播平稳的播报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甚至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对现实规则的嘲讽,但这份嘲讽,并非针对方星河个人:“重构规则?谈何容易。利益链条早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监管层往往也投鼠忌器,怕动作太大,反而扼杀了创新活力。”
他的语气很平淡的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方星河没想到他会接话,而且话语中似乎还隐含着一丝对自己观点的认同。
这让他原本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点,甚至鼓起了一丝勇气,继续说道:“所以……关键或许不在于惩罚本身,而在于引入新的变量,打破现有的数据孤岛。比如,通过立法强制推行数据的可携带性,让用户能更容易地迁移到其他平台;或者,从政策层面大力扶持开源技术和去中心化生态,降低新玩家的进入门槛,促进更充分的竞争……”他说的是大学课堂上,几位推崇技术民主化的教授经常讨论的观点。
“理想化。”霍昭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带有之前那种的压迫感,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经验的评判,“商业的本质是逐利和构建壁垒。开源、共享、数据可携带……这些理念,与资本追求垄断利润和构筑护城河的内在逻辑,在根本上就是背道而驰的。资本没有耐心去等待一个遥不可及的、‘健康’的长期生态。”
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转而落在方星河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试图维持的平静外表,直抵他思维的内核。
但其中并没有不悦或被冒犯的神色,更像是一种探究和欣赏…
“但是,从长远来看,一个健康、开放、充满竞争的生态,才更有利于持续的技术创新和整个社会的福祉……”方星河忍不住反驳道,这是他内心一直认同并为之感到振奋的理念,尽管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霍昭认真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
他的目光在方星河因为认真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和略显执拗的表情上停留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这种理想主义是源自天真,还是某种更深层的坚持。
然后,他转回头,仰头喝了一口杯中冰凉的酒液,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感。
他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你能想到数据可携带和开源生态这一层,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反垄断罚款的表面,还算……不是死读书。”
这句评价,平淡无奇。但落在方星河耳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这不再是对他“服从”或“乖巧”的评价,而是一种对他所学知识的,某种程度上的认可,而非基于身份和阶级的碾压。
方星河闭上了嘴,没有再继续争辩。他心里明白,霍昭说的是残酷的现实,他的理想化观点在强大的资本逻辑面前不堪一击。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心中并没有产生以往那种被否定,被轻视的屈辱感或挫败感,反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着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毛巾的绒毛。心情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