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城市卸下白日伪装的时刻。
当最后一抹晚霞被地平线吞噬,阳城便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冰冷的钢筋水泥在霓虹灯的浸染下,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迷离的色彩,仿佛一个坚硬的汉子,在夜色中展露了内心深处的温柔。
学校后门的小吃街,是这片夜色中最具烟火气的一角。
这里是城市欲望的毛细血管,涌动着最原始的生命力。
空气中,孜然与辣椒的霸道香气,混合着炭火的焦香和啤酒花的微苦,构成了一种复杂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滋滋作响的烤肉声,老板们洪亮的吆喝声,以及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共同交织成一曲属于市井的、粗犷而鲜活的交响乐。
陈潇独自一人坐在烧烤摊最不起眼的角落,这个位置能让他将整个街区的动态尽收眼底,同时又不易被人注意。
他面前摆着几串烤得恰到好处的肉筋和一瓶冰镇的苏打水。
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书,只是安静地吃着,动作从容而专注。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街上熙攘的人群,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在观察着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那些在光影中穿梭的、带着各自故事的人,都成了他眼中流动的数据。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在他桌边停下,带着一丝犹豫和迟疑,仿佛一个幽灵,在喧嚣的人间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锚点。
陈潇抬起头,看到了王大锤。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仿佛几天之内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眼窝深陷,原本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脸庞,此刻写满了迷茫与挣扎,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铺开的纸。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陈潇身后,喊打喊杀的忠心小弟,也不是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阳光少年。
他像一个在浓雾中迷失了方向的旅人,四周都是模糊的影子,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归途。
他身上那件总是很干净的t恤,也变得有些褶皱,领口松垮,失去了往日的挺括。
“潇哥!”王大锤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喝过水。
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他没有看菜单,也没有看周围热闹的景象,只是低着头,盯着桌面上被油渍浸染的木纹,闷声说,“我想好了,我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陈潇放下手中的竹签,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大锤,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对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他在观察,在分析,在评估这个男人此刻的状态,以及他话语背后真正的决心。
“好。”陈潇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现在重新给你三个选择。”
他竖起一根手指,修长的指尖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第一,我给你一笔钱,五十万。这个数目,足够你回老家,或者去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三线城市,盘个小店,做点小生意。不用太大,一个奶茶店,或者一个小餐馆。安安稳稳,娶妻生子,过完这辈子。”
王大锤的身体猛地一震。
五十万,对他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他父母一辈子都未必能攒下的财富。
这笔钱,可以让他彻底摆脱现在的生活,让他父母不再那么辛苦。
这是一条通往安逸的捷径,一个可以让他瞬间卸下所有重担的避风港。
但他从陈潇的语气里,听到的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冷静的切割。
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将永远退出陈潇的世界,退出现有的棋局,成为一个被“安置”好的普通人。
他的名字,将不再是“王大锤”,而只是一个模糊的、被遗忘的符号。
陈潇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安排你去我三叔的公司,你从最基层的调度员或者仓库管理员做起,会很苦,很累,需要倒班,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只要你能坚持下来,就能学到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学到整个行业的运作模式。只要你肯干,不出五年,你就能成为一个区域主管,以后衣食无忧,甚至能在这个城市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这个选择,比第一个更具诱惑力。
它不是逃避,而是一条向上的路。
它提供了一个稳定的平台,一个可以让他凭本事吃饭的机会。
但王大锤的心,却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他明白,去了那里,他一辈子都要活在“陈潇三叔的公司”这个光环之下。
他所有的成就,都会被打上“靠关系”的标签。
他的人生,将永远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牢笼,比物质的匮乏更让人窒息。
陈潇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数学公式。
然后,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你自己想做什么。想开一家全阳城最牛的烧烤店,我提供启动资金,提供你需要的人脉和资源。但是,”陈潇的语气在这里微微一顿,变得异常清晰而锐利,“从开始到结束,过程中所有的困难,所有的挫折,所有让你想放弃的瞬间,都必须你自己解决,我只会帮你一次,就是在你启动的时候,失败了,你输得一败涂地,可能会比现在还惨,负债累累,无人问津,成功了,你得到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
三个选择,如同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清晰地铺展在王大锤的面前。
第一条路,是逃避,用金钱买断未来,换取平庸的安稳。
第二条路,是安逸,用自由换取保障,成为依附于人的藤蔓。
第三条路,是梦想,用巨大的风险去赌一个未知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明天。
王大锤被这三个选择彻底震住了。
他看着陈潇,忽然明白了。
陈潇不是在帮他,更不是在可怜他。
他是在考验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他直面自己的内心。
他想从王大锤的答案里,看到这个男人的本质——是渴望安逸,还是敢于冒险;
是甘于平凡,还是追求卓越。
陈潇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你,选哪个?”
这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王大锤的心上。
他沉默了。
烧烤摊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潇的话。
他看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帮家里干活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
这双手,能握紧拳头,去打架;
也能拿起烤串,去谋生。
但它还能做什么?
它能握住一支笔,去签下属于自己的合同吗?
它能敲击键盘,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事业吗?
他想起了烧烤摊的烟火气,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兄弟们吹过的牛,说要开一家全阳城最牛的烧烤店。
那个梦想,曾经被他当作一个笑话,但现在,它被陈潇,如此郑重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风险,失败,一败涂地……这些词汇让他不寒而栗。
但“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这句话,却像一颗火种,在他死灰般的心中,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这个决定,将改变他的一生。他不能冲动,也不能辜负陈潇给他的这次机会。
他抬起头,迎上陈潇的目光,眼神里虽然依旧有迷茫,但已经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给我三天时间。”
陈潇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一个真正想要改变的人,是不会轻易做出承诺的。
他会去思考,去权衡,去挣扎,而这,本身就是成长的第一步。
“好。”陈潇重新拿起一串烤肉,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命运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三天后,在这里,我等你的答案。”
夜风吹过,卷起一阵炭火的余温。
王大锤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样佝偻,而是挺直了许多。
陈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不是在培养一个下属,他是在见证一个灵魂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