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张二郎骑坐在高大的河西马背上,整个人已经彻底傻了。他看着三百步外那些喷吐火舌的“铁管子”,看着自己麾下最悍勇的马贼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看着那些会爆炸的铁疙瘩将步贼队伍炸得血肉横飞,那张原本嚣张跋扈的脸先是扭曲,继而呆滞,最后只剩下空洞的眼和半张的嘴。
“这……这是啥玩意儿……”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枪炮声淹没。
直到第一发迫击炮弹在他左前方七八丈处炸开,灼热的气浪混合着泥土和碎肉扑了他满脸,胯下的战马惊得人立而起,他才如梦初醒。
“啊——”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嚎从张二郎喉咙里迸出来,那声音不像人,倒像被开水烫了的猪。他死死勒住缰绳,裤裆里一阵湿热——尿了。
“撤!撤!快他娘的撤!”他声嘶力竭地吼着,调转马头就要跑。
他身边那二十几个具装骑兵也早已丧胆。这些原本在淮北地面上横冲直撞、连官兵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铁罐头,此刻却像一群被撵出窝的野狗,慌不择路地跟着张二郎往后窜。
晚了。
“全队追击!”赵龙的命令简洁有力。
六个步兵排及作为预备队的两个步枪排,列成两列,如墙而进,保持着稳定的射击节奏,用整齐的排枪将那些四处乱窜的匪寇一一撂倒。骑兵与两辆机枪马车组成的机动分队,从侧翼迅速出击,以高机动性向北包抄。
残存的匪寇——其中大半是步贼,小半是失去战马的马贼——被压缩在官道与一片荒废的麦田之间。他们惊恐地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枪声,那些喷火的“铁管子”已经封住了所有退路。
“二爷!这咋办啊!”一个满脸是血的马贼头目哭喊着问张二郎。
张二郎此刻哪还有半点“二郎爷”的威风?他趴在一匹死马后面,浑身抖得像筛糠,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逃命。
可往哪儿逃?北面有骑兵兜过来,南面是步步紧逼的步兵,还有那种不停喷火的马车。
“弟兄们!拼了!拼出去还能活!”一个步贼头目红着眼嘶吼,带着几十个人往东面冲。
迎接他们的是机枪马车更为凶残的火力,每分钟三百发7.62毫米重尖弹暴雨般倾泻而来,顷刻间便将这群顽匪打的血肉横飞,支离破碎。
“降了!降了!”有人扔掉兵器,跪地高举双手。
可枪声没有停。
赵龙举着望远镜观察战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唇动了动,对身边的传令兵道:“传令各连排,老爷有令,除匪首,余者皆杀。”
“是!”
命令迅速传开。那些原本还在零星抵抗或试图投降的匪寇,发现跪地求饶换来的依旧是子弹时,彻底崩溃了。有人疯了一样往荒草深处钻,有人绝望地拿起刀往自己脖子上抹,更多的人像无头苍蝇般乱窜。
最后的清剿,由外向内,如同剥洋葱,“洋葱皮”(匪寇)被一层层剥开,每一层剥落都伴随着惨叫和鲜血,露出更内层惊恐扭曲的脸,然后继续被剥开。
张二郎趴在死人堆里,脸上糊满了不知是谁的血。他闭着眼,屏着呼吸,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泥土里。耳边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枪声,还有濒死者的呻吟。他感觉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靴子踩在血泥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里还有个喘气的!”有人喊。
张二郎吓得一哆嗦,尿又漏出来一点。
“砰!”
枪响。不远处一个装死的匪寇被补了一枪。
脚步声渐渐远去。张二郎刚要松口气,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他的后领,猛地将他提了起来。
“装死?老子刚才就看到你趴这儿抖呢!”
张二郎睁眼,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团练士兵正瞪着他。他想挣扎,可浑身软得像面条,只能任由对方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死人堆。
战场上,枪声终于彻底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
赵龙下令:“以班为单位,肃清战场。”
“是!”团练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以班为单位,六人一组,每组呈品字形。疑似装死的、还喘气的,便上前用刺刀或步枪抵近补上一枪,将这些恶贯满盈的恶贼彻底送入地狱。
激烈且时间并不久的战斗,让孟七爷久久说不出话。
可眼前这一幕,依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从战斗开始到结束,不到半个时辰,近千凶名在外的淮寇,就这么被屠戮殆尽。还有少部分凶匪打得狼奔豚突。
“爹……”孟怀仁凑过来,声音有些发干,“这……这真是民团?”
孟七爷沉声道:“民团应是不假,可这战力……便是九边精锐,怕也远远不及。”
他目光落在那些正在清理战场的团练士兵身上,看着他们有条不紊的动作,默契的配合,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敬畏——如此强军,天下谁能抵挡?
有庆幸——幸好当日对峙时怀仁没真的动手。
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面对这些犀利无比的火器,苦练多年的武艺算得了什么?
一旁,中二少年孟怀仁更是瞠目结舌。他亲眼见识到了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战术精熟的强军,歼灭凶悍强敌的全过程。
“走,去道个谢。”孟七爷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带着儿子朝潘浒所在的方向走去。
潘浒立于马车旁,披着那件原野灰色的呢绒大氅,叼着一根烟,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大胜后的狂喜,也无杀戮后的沉重,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潘老爷。”孟七爷走到近前,郑重拱手,“今日若非贵部雷霆一击,我孟家镖局这趟镖,怕是凶多吉少。大恩不言谢,孟某记在心里了。”
潘浒转过身,面露微笑,拱手回礼:“孟七爷言重了。剿灭顽匪,护卫民众,乃我团练天职,无须言谢。”
孟怀仁站在父亲身后,偷偷打量潘浒。这个比大兄似乎也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身材不算魁梧,相貌也算不上英武,可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仿佛眼前这片尸山血海,不过是他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
“潘老爷过谦了。”孟七爷姿态放得更低,“今日得见贵部军威,孟某方知何为强军。日后若有用得着孟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好说!”潘浒笑着点头,目光却已转向别处。
不远处,虞家的马车静静停着。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沉静的脸。
从战斗开始,虞娇娥面上平静似水,可心里却紧张无比——她深知一旦落入淮寇手中,那真是生不如死,甚至连自戕用的毒药都已经捏在春葱的玉指间。
战斗的过程,团练兵如何杀敌,因为距离的原因,她看不清,但震天的杀声逐渐停歇,孟七爷等前去寻那人交谈。
她意识到——打赢了;淮寇再无威胁。
随后,吕叔来报,那为潘团练使的兵将匪寇,便是缴械投降,统统杀得一个不剩,说是这等以残害百姓为乐的匪类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这团练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虞娇娥的目光落在远处潘浒的背影上,久久没有移开。
张二郎被两个团练士兵拖到土坡下时,已经彻底没了人样。脸上糊满血泥,裤裆湿了一大片,浑身抖得站都站不稳。
看到潘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大老爷啊,饶我一条狗命!我有钱!我藏了好多金银!我都孝敬您!只求您饶我这条狗命啊!”他一边磕头一边哭嚎,额头上沾满了泥土,那张原本凶恶的脸此刻只剩谄媚和恐惧。
潘浒皱了皱眉,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一脸嫌弃道:“马勒戈壁的,这狗杂碎太臭了。”
这话说得轻,却让张二郎脸色一变。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潘浒记得许多影视剧里,好人一时失防,让坏蛋靠近,被坏蛋刺杀。果然,张二郎见求饶无望,脸色陡然狰狞,右手猛地往怀里掏——那里藏着一把淬毒的短刃。
可他手刚摸到刀柄,旁边一名战士便是一枪托砸了过来。
“砰!”
硬木枪托结结实实砸在张二郎嘴上,砸得他整个人向后仰倒,满口牙混合着鲜血喷了出来。他捂着嘴在地上打滚,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
“捆结实了。”潘浒淡淡道。
两名士兵上前,用麻绳将张二郎捆成粽子,又在他嘴里塞了块破布。
张二郎被拖起来时,满嘴是血,却突然“咯咯”怪笑起来。他吐出嘴里的破布,血沫子喷得到处都是,口齿不清地嘶吼:“你敢杀我……我兄长……张大王……必为我报仇……”
“啪!”又是一枪托,砸在腮帮子上。张二郎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话也说不清了。
潘浒冷笑一声,俯视着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张大王?嗬嗬……他若敢来,我就他去阎王爷那儿,让你们兄弟团聚。”
张二郎瞳孔猛缩。
潘浒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赵龙道:“给这狗杂碎竖杆子。
“是!”
旁边孟怀仁听得一愣,下意识问:“啥叫竖杆子?”
一个正在捆绑张二郎的团练士兵抬头,咧嘴一笑:“孟少爷,竖杆子也简单,就是找根碗口粗、一丈长的木杆,一头削尖了,逆着杵进去,然后连着杆子一起立起来,杆子插土里。那怂货就会顺着杆子慢慢往下滑,肠子穿在杆子上,滑一点,穿一点。快的话两三日,慢的话四五日,杆子尖从嘴里捅出来,人才断气。”
孟怀仁脸色“唰”地白了。他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张二郎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嘶嚎:“杀了我!直接杀了我!求求你——啊!”
塞嘴的破布又被塞了回去。他被四名团练兵拖向战场边缘,那里已经有人在准备木杆了。
半个时辰后。
官道北面的荒野上,多了一座一丈多高的大坟。近千具匪寇的尸体被扔进几个大坑,草草掩埋,堆起巨大的坟包。而在这座新坟前,一根碗口粗的木杆笔直竖立。
杆子上,串着一个人。
张二郎还没死。木杆已经进去了两尺多。他被吊在杆子半腰,四肢被绑在杆上,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悬挂着。剧烈的疼痛让他时而惨叫,时而虚弱地哀求“给个痛快”,可没人理他。
杆子顶端,挂着一块木牌。牌子上用黑漆写着三行字:
“此乃淮寇匪首张二郎!”
“率兽食人者戒!”
“再有欺压杀戮百姓者,此为榜样。勿谓言之不预!”
落款是四个大字:“登州团练”。
北风吹过,木牌晃动,杆子上的人随之微微摇晃,发出细微的呻吟。那景象,让所有看到的人心底发寒。
被淮寇裹挟的三百多百姓,其中妇女近百人,被召集到官道旁的空地上。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写满了恐惧。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都听好了!”卢强站在一辆马车上,高声喊道,“潘老爷有令,给你们机会指认,出那些为虎作伥、欺辱妇女、残害同乡的恶棍!确凿无疑,潘老爷给你们做主。”
人群一片死寂。
许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颤巍巍举起手,指着人群里一个缩着脖子的汉子:“他叫王三……昨天他为了半块饼,把老李头推下山崖……”
“还有他!”一个妇人红着眼,指着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他……他侮辱了我闺女……我闺女才十四啊……”
指认如星火燎原,迅速蔓延开来。哭诉声、控诉声、咒骂声响成一片。被指认出的二十多个恶棍脸色煞白,想往人堆里钻,可立刻被团练士兵揪了出来。
“跪下。”方斌冷声道。
二十多人被按跪在官道旁。有哭求的,有咒骂的,有瘫软如泥的。
卢强面如寒冰,摆摆手,冷声道:“不要浪费子弹,用刺刀。”
“噗嗤——”
二十多把刺刀几乎同时捅进这些人的后心。动作干净利落,连惨叫都没几声。尸体扑倒在地,血顺着官道的泥土缝隙渗下去。
卢强神色稍霁:“整木二百青壮,帮忙挖坑。干完活,每人发三斤米。”
被救的百姓中,立刻有青壮站出来。他们看着那些恶棍的尸体,眼里有恨,也有快意。
土坡上,潘浒远眺着杆子上奄奄一息、不时哀嚎的张二郎,身边站着裴秀才。
裴俊此刻满脸兴奋,搓着手道:“潘老爷,有此等强军,何愁天下不平?若能北上助朝廷击建奴,南下剿流寇,必能立不世之功,青史留名啊!”
潘浒扭过头,睨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爽朗,却让裴秀才一愣。
“秀才啊!”潘浒笑罢,摇头道,“你口中这支强军,可不是什么官军。”
“啊?可……可您不是登州团练……”
“团练,顾名思义,是地方自筹的民团。”潘浒收敛笑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官府只给了我一纸任命文书,准我自募乡勇保境安民。可这支军队的粮饷、军械、衣甲、战马,乃至士兵的饷银,都是我自掏腰包,或者从剿匪缴获中取用。朝廷,可没给我一两银、一斤米。”
裴俊张了张嘴。
“我若真像你说的,率这支强军北上击虏。”潘浒继续道,“你猜朝中诸公会怎么说?是赞我忠勇爱国,还是弹我图谋不轨?”
“这……朝廷理应……”
“理应?”潘浒打断他,嘴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裴秀才,读书更应明目啊!这世道,没有‘理应’,只有‘实际’。实际就是,我手里这支军队,朝廷调不动,也养不起。在诸公眼里,这不是国之干城,这是心腹之患。”
裴俊哑口无言。他愣愣地看着潘浒,又看看远处那些正在忙碌的团练士兵,脑子有些乱。
这时,方斌快步走来,递上一份简册:“老爷,战果清点完毕。”
潘浒接过,扫了一眼。
此役歼灭淮寇九百四十一人,其中马贼二百七十余人,步贼六百六十多人。己方零阵亡,无重伤,仅三人追击时崴了脚。
缴获完好的战马四十一匹,挽马三十六匹,驮马二十九匹,骡、驴五十多头,另有轻伤的马二十余匹。黄金近千两,白银一万多两,铜钱若干,粮食约三百石。弓弩、火铳等兵器、衣甲不计其数。
潘浒吩咐:“收拢好马匹、粮食、金银,那些兵器衣甲无用的就地掩埋或销毁。参战将士均记一功,崴了脚那三个家伙——记双倍战功。回登州后,召开筹功大会,当众公布军功和奖励。”
“是!”方斌应道,又问,“那些百姓……”
潘浒看向官道旁那三百多惶惶不安的男女。
“告诉他们,愿意跟着团练营去登州的,管饭,给活干,能过上好日子。不愿意的,发二斤粮食,自寻生路。”他顿了顿,特别强调,“对那些被侮辱过的女子,你亲自去说:她们的性命是宝贵的,要好好活着。若是哪个胆敢轻生自尽……”
潘浒咬了咬牙,说出狠话:“便是死了,我也让人给她衣服扒光了……我说到做到。”
方斌一怔,随即明白了潘浒的用意,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潘浒的话很快传遍了整个队伍。
团练营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大多出身贫苦,当兵吃粮,图的不只是活命,更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潘浒承诺的“筹功大会”“当众公布军功和奖励”,意味着他们的功劳不会被埋没,意味着他们有可能挣到田地、银钱,甚至官身。
“为老爷效死!”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数百人齐声高呼:“为老爷效死!”
声浪如潮,在空旷的平原上回荡。
那些刚被救下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也被感染。他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去登州,过好日子。有人跪地磕头,有人掩面哭泣,更多的人跟着喊起来。
三百多人的声音汇成一股:
“潘老爷仁慈!”
“谢潘老爷活命之恩!”
声浪惊动了镖局和宋、虞两家的马匹,几匹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孟七爷站在车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情复杂。他走镖多年,见过官兵得胜后纵兵抢掠,见过流贼破城后奸淫掳掠,却从未见过一支军队打了胜仗后,能让百姓如此真心实意地欢呼。
这支队伍,和这个年轻的老爷,太不一样了。
商队这边,虞娇娥已经从马车里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她低声对身边的管家吩咐着什么,目光不时瞟向潘浒。
对匪寇极端凶残——竖杆子、灭尽杀绝。
对士兵赏罚分明——筹功大会、当众颁赏。
对百姓既仁慈——给活路、给希望,又强硬——用扒光尸体的恐吓阻止女子轻生。
这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战场清理完毕时,日头已经西斜。团练营将能带走的战利品装上缴获的大车,收容的百姓将近四百人,队伍愈发庞大。
“出发!”潘浒登上马车。队伍越过孟七爷和虞夫人的车队,滚滚向前,扬起淡淡的尘烟。
杆子上,张二郎已经没了声息。只有那块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晃,“率兽食人者戒”六个字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