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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图商贸栽赃陷害事件的水落石出,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古城区的商业圈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官方通报虽然措辞严谨,但“栽赃陷害”,“立案调查”这些字眼,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的严重性。曾经风光无限,被视为招商引资典范的宏图商贸,一时间声誉扫地,门庭冷落。而之前备受质疑、甚至被暗中嘲笑的商户联谊会和“诚信达”公司,则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名声大噪。

刘致远“刘会长”的名头,真正变得响亮而具有分量。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有点想法,能组织点活动的年轻店主,而是在危难时刻有能力,有魄力,更有运气带领大家闯过难关的核心人物。走在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商户老板见到他,都会客气地打招呼,眼神里带着敬佩,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连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对他的态度也明显比以前更加热情和尊重。

这种变化,让刘致远有些不适,又有些莫名的感慨。他想起不久前,自己还是个为了几十块钱利润跟批发商讨价还价,为了应付各种检查而焦头烂额的小老板,如今却仿佛成了一个人物。这身份的转变,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他有些恍惚。

“人嘛,就是这样。”周伯通老爷子在某次下棋时,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落下一子,说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如今算是‘立’起来了,自然就有人凑上来。关键是,你自己心里要明白,你立的到底是什么?是那名头,那点虚荣,还是你真正想做成的事?”

老爷子的话,像一盆温水,既点醒了他,又让他感到一丝暖意。他知道,老爷子是怕他被眼前的奉承和胜利冲昏了头脑。

联谊会内部,气氛空前团结和高涨。那八家被查的店铺,不仅恢复了正常营业,因为这场风波带来的关注度,生意反而比之前更红火了一些。其他成员也更加坚定了跟着联谊会、跟着刘会长走的决心。老王提议的“庆祝宴”之后,又有几个之前持观望态度的商户主动找上门,希望能加入联谊会。

面对这种局面,刘致远在欣喜之余,也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危机过后的团结弥足珍贵,但也可能隐藏着新的问题。利益的蛋糕做大了,如何公平地分蛋糕,将成为考验他这个会长能力和威信的新课题。而且,这次能够获胜,有很大的偶然性,并不能证明联谊会本身已经足够强大。要想在未来的市场竞争中立足,乃至发展壮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召集了老王、老李、赵叔等核心成员,开了一个小会。

“这次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刘致远开门见山,“咱们联谊会算是因祸得福,名声打出去了,人也更齐心了。但咱们不能光顾着高兴,得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那还用想?”老王嗓门依旧洪亮,意气风发,“以后咱们就抱成团,跟着致远你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老李则要谨慎得多,他拨弄着算盘珠子,沉吟道:“话是这么说,可树大招风啊。咱们这次得罪了宏图,虽然他们现在自身难保,但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宏图’盯着咱们。而且,人一多,心就杂,管理起来也麻烦。依我看,咱们还是稳扎稳打,先把眼前的合作搞好,别一下子扩张太快。”

赵叔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老李的看法。

刘致远很满意大家能想到这一层,这说明经过这次风波,核心成员们的眼界和责任心都提高了。他接过话头:“老王,老李和赵叔说得有道理。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巩固,而不是盲目扩张。我有个想法,咱们不能只满足于联合采购,赚点批零差价。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试着,搞一个属于咱们联谊会自己的品牌?”

“自己的品牌?”三人都是一愣,这个概念在九十年代初的个体商户圈里,还显得有些陌生和超前。

“对。”刘致远眼中闪烁着光芒,“比如,咱们可以统一找可靠的厂家,生产一批质量过硬,价格公道的日用品,就打咱们‘古城商户联谊会’的标识。这样,不仅能让咱们的货更有辨识度,慢慢建立起口碑,还能避免再发生像这次一样,在货源上被人卡脖子的事情。哪怕将来‘诚信达’那边有什么变动,咱们也有自己的根基。”

这个想法,是他在这次危机中深思熟虑的结果。依赖单一的供应商,风险太大。只有掌握更多的主动权,才能更好地抵御风浪。

老王听得眼睛发亮:“嘿。这个主意好。咱们自己搞品牌。听着就提气。”

老李则皱着眉头算计着:“这投入可不小啊,找厂家,定标准,设计标识,还要保证销量风险不小。”

“风险肯定有,但值得一试。”刘致远坚定地说,“我们可以从小做起,先选一两种销量最大、最稳定的商品试试水,比如毛巾,肥皂之类的。资金方面,大家可以按比例出资,成立一个小的发展基金。具体细节,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这个颇具前瞻性的提议,在联谊会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有像老王一样积极支持的,也有像老李一样谨慎担忧的,但最终,在刘致远的耐心解释和鼓动下,大多数成员还是看到了其中的长远好处,原则性地同意可以先进行尝试。这标志着联谊会从一个简单的采购联盟,开始向更紧密,更具战略眼光的利益共同体迈进。

与此同时,与“诚信达”的合作也进入了蜜月期。赵大成对刘致远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不仅在供货价格和服务上更加优惠周到,还主动提出可以将自己的仓库和部分运输资源,以优惠的价格共享给联谊会使用,进一步降低大家的物流成本。

刘致远接受了赵大成的好意,但在心中也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他在一次与赵大成的私下谈话中,诚恳地说道:“赵经理,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你鼎力相助,这份情谊,我刘致远和联谊会的兄弟们都记在心里。以后的合作,我们肯定一如既往。不过关于你那些‘老关系’,我的意思是,以后除非万不得已,咱们生意上的事,还是尽量用生意场上的办法来解决。毕竟,咱们现在都想走正道,图个长远安稳,你说是不是?”

赵大成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刘致远的意思。他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便爽朗地笑道:“刘会长,我懂,你放心。我赵大成以前是浑,但现在既然想洗手上岸,就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以后咱们就规规矩矩做生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我尽量不让他们沾边。”

这番话,说得真诚,也让刘致远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他知道,有些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他与赵大成的关系,注定会比普通的商业伙伴更复杂,需要更加小心地维系和把握。

宏图商贸那边的处理结果,也陆续传来。梁文斌因涉嫌商业诽谤和不正当竞争,被公安机关正式拘留,等待进一步调查和司法处理。宏图商贸公司被处以高额罚款,并被取消了本年度“优秀民营企业”等各类评优评先资格,生意一落千丈,据说其总公司已经准备撤换掉这边的整个管理团队。

这个消息,让联谊会的成员们拍手称快,也让整个古城区的商业环境为之一肃。很多之前受过宏图挤压或者见识过其霸道行径的小商户,都暗暗叫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郑光明书记在一次街道工作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企业“不择手段、破坏市场秩序”的行为,强调要“保护合法经营,维护公平竞争”,赢得了与会商户代表的热烈掌声。

刘致远没有过多沉浸在“复仇”的快意中。梁文斌的下场,是咎由自取,也印证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的老话。他更多的是一种警示,提醒自己未来在任何时候,都要守住底线,走得正,行得端。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致远百货的生意依旧平稳,阿芳还是那样默默地操持着店里的大小事务,只是看刘致远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依赖,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崇拜和柔情。刘致远能感觉到阿芳的心意,这个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时光的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但他现在的心思,大部分都被联谊会的发展和未来的规划所占据,那份朦胧的情感,只能暂时压在心底。

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陈静。那个如同幽灵般存在,在他最危急时刻提供了关键帮助,却又让他感到深深不安的女人。他欠她一个“人情”,而这个“人情”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他曾经试图通过周伯通老爷子的关系,侧面打听一下陈静的情况和背景,但老爷子口风很紧,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

这天下午,刘致远正在店里核查联谊会第一批试水“自有品牌”——一批印有“古城联谊会监制”字样的毛巾的订单和设计图样,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刘致远先生吗?有您的挂号信。”

挂号信?刘致远有些诧异,他很少收到信件。他接过信封,道了谢。信封很普通,落款处只打印着“内详”二字,字迹是那种标准的印刷体,看不出任何特征。

他心中莫名升起一丝预感。走到柜台后,他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依旧是打印的字体:

“刘先生:见字如晤。闻君近日化解危机,事业初成,甚慰。然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望君戒骄戒躁,稳步前行。现有小忙,需君相助,详情三日后午时,‘清源’茶馆天字号房面谈。静。”

落款只有一个字——“静”。

陈静。

果然是她。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刘致远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感觉重若千钧。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一股混合着紧张,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早就等待于此的释然情绪,涌上心头。

“清源”茶馆,他知道,是城西一家很有名,也很有格调的茶馆,消费不菲,去的多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天字号房,更是需要提前预定,隐秘性极好。

她约他见面了。不再是透过林秘书传话,而是直接发出了邀请。而且,明确提出了“需君相助”。

她要他帮什么忙?这个“忙”,会是什么性质?会将他带入怎样的境地?

刘致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信纸上,那冰冷的印刷字体,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无论是出于还人情的道义,还是内心深处对陈静这个神秘女人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资源与风险的好奇与探究,他都不得不去赴这个约。

这将是他人生中,又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

刚刚平息一场风波,新的未知的波澜,似乎又已悄然掀起。

他走到电话旁,拨通了老王家的号码。

“老王,是我。联谊会自有品牌的事情,你和老李、赵叔多费心,按照我们商量的方案先推进。我这两天可能有点私事要处理,店里和联谊会的事,你们多照应着点。”

电话那头,老王爽快地答应着,并没有多问。

放下电话,刘致远对阿芳交代了几句,便再次走上了那个能让他冷静思考的阁楼。

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如何面对三天后那场注定不会轻松的会面。

风波之后的平静,原来是如此短暂。人生的航船,似乎永远无法真正停泊在安全的港湾,总是被时代的浪潮和命运的暗流,推着不断向前,驶向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彼岸。

他拿起那个装着陈静照片的铁盒,轻轻打开。照片上的女人,依旧平静地微笑着,眼神深邃,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包括他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棋子……”他再次低声自语,但这一次,语气中少了几分愤怒,多了几分冷静的审视,“或许,谁又不是棋子呢?在不同的棋局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重要的是,能否在棋局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主动,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盖上盒子,没有锁进抽屉,而是将它放在了那封挂号信的旁边。

然后,他坐到旧桌子前,摊开了毛巾的设计图样和订单,拿起笔,开始专注地工作起来。

无论三天后面临什么,眼前的生活和责任,依旧要继续。

夜幕,再次降临。阁楼的灯光亮了。

接下来的三天,对刘致远而言,是一种奇特的煎熬。表面上,他一切如常。他专注于兴业百货的日常经营,与老王,老李他们推进联谊会“自有品牌”毛巾的试生产事宜,和赵大成沟通后续的供货细节,甚至还在周伯通老爷子的棋盘上输了两局。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具体而微的事务中,试图用忙碌来麻痹那颗因未知而悬起的心。

但那份打印的邀约信,像一枚深深嵌入肉里的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个即将到来的、充满变数的会面。陈静,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神秘、能量以及潜在的危险,如同窗外渐渐弥漫开的秋雾,笼罩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反复揣摩着那短短几行字。“戒骄戒躁,稳步前行”,听起来像是长辈的谆谆告诫,但从她那里传来,却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提醒。“现有小忙,需君相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个“忙”,会是什么?是像上次一样,提供一些关键信息,让他去冲锋陷阵?还是直接让他去处理某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亦或是,看中了他如今在联谊会的影响力,想要通过他来实现某种商业上的目的?

他想象不出。陈静就像一本合拢的,封面古朴却暗藏玄机的书,你永远猜不透下一页写着什么。这种无法掌控、只能被动等待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甚至比面对宏图商贸的明枪暗箭时更让他感到压力。至少,梁文斌的敌意是明确的,而陈静的意图,却隐藏在迷雾之后。

第三天终于到了。这天早上,刘致远起得格外早。他换上了一件平时很少穿的、半新的灰色夹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也更稳重一些。这不仅仅是一次会面,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他不能在气势上先输一筹。

阿芳看着他仔细整理衣领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失落。她感觉最近的致远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更加沉稳,也更加难以靠近。他身上似乎背负了更多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分担的东西。

“致远哥,你今天要出去?”她轻声问道。

“嗯,去见个人,谈点事情。”刘致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店里你多费心。”

“哦,好。”阿芳低下头,继续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柜台。

上午,刘致远强迫自己在店里处理账目,却有些心不在焉。时间仿佛故意放慢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拉得格外漫长。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计算着距离午时还有多久。

十一点刚过,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他跟阿芳打了声招呼,走出店门,推上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朝着城西的“清源”茶馆骑去。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暖暖地照在身上,街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旋转着落下。这本该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午后,但刘致远却无心欣赏。他骑得不快,脑子里还在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情景以及应对的话语。

“清源”茶馆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仿古街巷里,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显得古色古香。与周围喧嚣的批发市场和杂货铺相比,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

刘致远在巷口锁好自行车,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茶馆内部装修典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屏风隔断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空间,环境十分清幽。穿着棉布旗袍的服务员轻声细语,引导着客人。

他报上“天字号房”,一位服务员便恭敬地引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最里面一个僻静的包间门口。

“先生,就是这里。您请。”服务员微微躬身,便悄然退去。

刘致远站在雕花的木门外,再次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平静、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女声。不是林秘书那刻板的声音,而是……陈静本人的声音。

刘致远推门而入。

包间不大,布置得极为雅致。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紫檀木的茶海,一个穿着素雅淡青色旗袍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动作娴熟地冲泡着功夫茶。她身形窈窕,坐姿挺拔,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的陈静,虽然脸色依旧带着些病态的白皙,但眼神明亮而深邃,如同两潭望不见底的秋水。

她看着刘致远,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如同微风拂过湖面,漾起浅浅的涟漪。

“刘先生,请坐。”她指了指茶海对面的位置,声音依旧平和。

刘致远压下心中的波澜,依言走到对面,端正地坐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陈静正在冲泡茶叶的手上,那双手指纤细白皙,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韵律感,完全不像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身陷囹圄的女人。

“陈女士。”刘致远斟酌了一下称呼,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比较中性的词,也无法像对待商业伙伴那样叫她“陈总”。

陈静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称呼,她将一杯冲泡好的、色泽金黄透亮的茶汤,用竹夹子夹着,轻轻放到刘致远面前的品茗杯里。“这是今年的高山乌龙,香气还不错,刘先生尝尝。”

她的态度自然随意,刘致远道了声谢,依着规矩,三指端起那小巧的茶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分三口将茶汤饮尽。茶汤入口甘醇,香气馥郁,确实是好茶。但他此刻的心思完全不在品茶上。

“刘先生不必紧张。”陈静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继续冲泡第二道茶,一边淡淡地说道,“我今天请你来,没有恶意。只是想亲眼看看,能让我那位眼高于顶的弟弟都吃了亏,又能让郑光明那个倔驴出手相助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语气很随意,但话里的信息量却让刘致远心中剧震。

弟弟?陈静的弟弟?是谁?难道是宏图商贸背后的某个关键人物?还是指其他什么人?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表明她与宏图事件无关,还是暗示她早已洞悉一切,甚至可能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刘致远感觉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陈静,也低估了这件事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关系网。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商业纠纷,现在看来,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茶杯,目光迎向陈静那深邃的眼眸:“陈女士过奖了。我不过是运气好,加上郑书记秉公执法,才侥幸渡过难关。至于令弟,请恕我愚钝,我并不认识。”

他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撇清关系的意味。

陈静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她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她弟弟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国家,在这个时代,能抓住运气的人,本身就不简单。”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似乎有些出神。“九十年代了,真是个有意思的年代。一切都像这刚泡开的茶叶,在滚水里翻滚,沉浮,有的舒展了,释放出香气,有的可能就彻底沉底了。刘先生,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却充满了哲理性的拷问。刘致远沉默了片刻,认真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是哪一种。但我愿意努力去做那片能舒展的茶叶,至少,要对得起信任我的人,对得起自己付出的努力。”

陈静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刘致远脸上,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说得好。”她点了点头,“所以,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这片茶叶,能更好地舒展开。”

终于进入正题了!刘致远的心提了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

“请讲。”

陈静不疾不徐地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联谊会,最近在筹划自己做品牌,搞贴牌生产。想法不错,很有前瞻性。但是,你们缺的东西还很多。稳定的,高质量的厂家资源,专业的设计,更重要的是,缺乏一个能让你们的产品走出去的,可靠的销售渠道。仅仅靠你们那三十几家店内部消化,规模做不大,风险也高。”

她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说中了联谊会目前面临的瓶颈和困境。刘致远心中骇然,她对他们情况的了解程度,远超他的想象。这绝不仅仅是“关注”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刘致远谨慎地问道。

“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些问题。”陈静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在南方,认识几个做纺织品和日用品的出口代工厂,质量和工艺都是一流的,可以以最优惠的价格,优先为你们供货。我还可以介绍专业的设计师,帮你们打造真正有市场竞争力的品牌形象。至于销售渠道……”

她顿了顿,看着刘致远,一字一句地说道:“省城的‘万家福’百货公司,即将在咱们市开第一家分店,他们的采购部经理,是我以前的旧部。我可以牵线,让你们联谊会的自有品牌,直接进入‘万家福’的货架。”

“万家福”百货。刘致远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那是省内最大的连锁百货公司之一,能进入“万家福”,意味着他们的产品将直接面对全市、甚至辐射周边地区的广大消费者。这简直是联谊会梦寐以求而不敢想象的机会。

巨大的诱惑,如同伊甸园的禁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摆在刘致远的面前。如果接受了陈静的帮助,联谊会的发展将迈上一个巨大的台阶,前景一片光明。

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陈静付出如此大的资源和人情,她想要什么?

刘致远没有立刻被惊喜冲昏头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陈女士提供的帮助,对我们联谊会来说,确实是雪中送炭。不知道我们需要付出什么?或者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紧紧盯着陈静的眼睛,等待着那个未知的,可能沉重的“代价”。

陈静似乎很满意刘致远的冷静和直接。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磁石般吸住了刘致远的目光。

“很简单。”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清晰,“我需要你,以联谊会的名义,或者说,以你刘致远个人的名义,帮我收购一家公司。”

收购公司?刘致远愣住了。这个要求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范围。他原以为会是让他帮忙处理某些棘手的麻烦,或者是在商业上配合她进行某些操作,却没想到是让他去收购一家公司。

“收购哪家公司?”刘致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城东的‘红星纺织厂’。”陈静平静地吐出一个名字。

红星纺织厂?刘致远知道这家厂子。那是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牌国营厂,曾经很是辉煌,但近几年因为设备老化、管理落后、产品跟不上市场需求,效益连年下滑,已经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经常听说有工人去市府门口静坐讨薪。收购这样一家厂子?图什么?

“红星厂负债累累,设备陈旧,收购它,恐怕……”刘致远试图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疑虑。

“它的负债,它的设备,它的工人,这些你都不用操心。”陈静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你只需要出面,以合理的价格,完成对它的收购程序。所有的资金、后续的处理方案,我都会安排好。你,和你的联谊会,只需要站在台前。”

刘致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明白了。陈静是看中了他和联谊会如今在本地商户中的声誉和影响力,看中了他与郑光明书记建立的良好关系,要让他做一个“白手套”,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代理人。她去幕后操控一切,资金来自哪里?收购红星厂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那块地皮?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图谋?这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旦卷入,他和他苦心经营的联谊会,很可能将身不由己,被拖入一个完全无法预料的境地。

“为什么是我?”刘致远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地问。

“因为你干净,有潜力,更重要的是……”陈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你懂得审时度势,也知道在必要的时候,该如何做出选择。就像这次对付宏图,你做得就很好。”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刘致远记忆的闸门。他想起了自己如何逼迫“黑皮”写下自白书,如何利用赵大成的“老关系”……那些他曾经试图用“不得已”来安慰自己的手段,在陈静这里,却成了她衡量他“价值”的砝码。

一种屈辱感和愤怒感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件物品,再次被评估,被利用。

他看着陈静那平静无波的脸,很想大声质问,很想断然拒绝。但是,拒绝的后果是什么?得罪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联谊会刚刚打开的上升通道很可能就此关闭,甚至,她会不会动用她的能量,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地毁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毫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

接受,意味着可能获得巨大的发展机遇,但也意味着彻底绑上陈静的战车,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拒绝,或许能保住一时的“干净”,但很可能止步不前,甚至被打回原形。

这又是一次艰难的抉择,比面对宏图时更加艰难,因为这一次,诱惑和风险都更大,而且对手更加神秘和强大。

茶香依旧在室内袅袅弥漫,但气氛却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刘致远低下头,看着杯中那清澈的茶汤,自己的倒影在其中扭曲、晃动。他仿佛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眼前延伸开来,一条看似繁花似锦,却迷雾重重;一条看似平稳,却可能通往平庸和停滞。

他该何去何从?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陈静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品着茶,仿佛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的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刘致远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经历了短暂的挣扎后,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他看向陈静,缓缓地、清晰地开口说道:

“陈女士,这件事关系重大。请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认真考虑,也需要和联谊会的核心成员们商议一下。”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他需要时间,需要缓冲,也需要再去寻找更多的信息和可能性,来帮助自己做出这个可能影响一生的决定。

陈静对于他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她放下茶杯,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依旧不变。

“可以。”她点了点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里,我等你最后的答复。”

她站起身,表示这次会面到此结束。

刘致远也站了起来,心情复杂地看了陈静一眼,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茶香四溢却又暗藏机锋的包间。

当他重新走到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时,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刚才那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会面,其信息量和心理冲击,远超之前与宏图商贸的整个斗争过程。

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收购红星纺织厂……陈静的真正目的……白手套……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站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而这一次的选择,或许将真正决定他这艘刚刚启航不久的小船,最终会驶向何方。

是拥抱那未知的、可能充满风险的机遇,还是固守现有的,相对安稳的阵地?

他抬起头,望向高远湛蓝的秋日天空,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答案,需要他自己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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