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了“骚乱”之事,又把姿态放得很低,用的是“探问”而不是“审问”。
郑闲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哎呀!有劳县尊大人挂怀,在下真是惶恐之至!”
他叹了口气,面带愁容地说道:“不瞒胡师爷,昨日确是凶险万分。那地痞王二麻子,素来横行乡里,昨日竟带人前来,意图勒索抢掠我这小小的庄子。在下也是被逼无奈,才带着几个庄客奋起反抗。幸得祖宗庇佑,侥幸将那伙恶徒击退。”
“哦?竟有此事?”
胡师爷故作惊讶,捋着胡须道,“那王二麻子,确实是个祸害,衙门里也早有他的案底。只是此人狡猾如狐,屡次抓捕都被他逃脱。没想到,竟栽在了郑郎君手里。不知那王二麻子……如今何在?”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闲侧过身,指向远处正在挖沟的王二麻子,一脸“仁厚”地说道:“师爷请看。在下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虽将他擒获,却不忍伤其性命。见他尚有几分力气,便罚他在此挖渠引水,灌溉农田,也算是将功赎罪,为乡里做些贡献。希望他能通过劳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噗——”
跟在胡师爷身后的一个衙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憋了回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胡师爷的眼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将功赎罪?
洗心革面?
他看着远处那个如同丧家之犬,被几个壮汉监视着挖土的王二麻子,再看看眼前这个一脸正气、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寒意。
好一个狠辣的小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这招,简直比直接杀了王二麻子还要诛心!
这是要把一个地头蛇的尊严和锐气,一寸寸地碾碎在泥土里啊!
“郑郎君……高义!”
胡师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县尊大人若是知晓郎君如此深明大义,以德报怨,定会大加赞赏。”
“不敢当,不敢当。维护乡里安宁,本就是我辈应尽之责。”郑闲谦虚地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说起来,昨日在下从那王二麻子藏匿的赃物中,寻得一些不义之财。在下想,此等民脂民膏,岂能由我一人独占?理应上交官府,由县尊大人发落,以充实县库,造福一方百姓。”
说着,他朝郑安使了个眼色。
郑安连忙捧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匣子上来。
胡师爷眼皮一跳,他知道,正戏来了。
郑闲亲手打开木匣,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五十两白银。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郑闲将木匣推到胡师爷面前,“还望师爷代为转呈县尊大人,就说是我郑闲,替本县百姓,感谢县尊大人治下有方,让我等能有一片安身立命之所。”
胡师爷的目光在那五十两白银上停留了片刻,呼吸都微微粗重了一分。五十两,对一个县的师爷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知道,这不是孝敬,这是买路钱。
收了这钱,就等于默认了郑家庄如今的局面。默认了他郑闲私下处置王二麻子,默认了他身边这支看起来就不像善茬的“庄客”队伍。
胡师爷沉吟了片刻,缓缓将木匣的盖子合上。
“郑郎君有心了。”他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真诚了许多,“郎君高风亮节,本县百姓之福啊。你这份心意,在下一定会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县尊大人。县尊大人向来赏罚分明,像郎君这等剿匪有功的义士,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日后,这郑家庄若是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去县衙寻我。”
这话,便是一道护身符了。
“多谢胡师爷!”郑闲躬身一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胡师爷,郑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他抹了把汗,颤声道:“少爷,您……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收钱?万一他们要是翻脸……”
“他们不会。”郑闲的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因为县尊大人需要钱,也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他望着县城方向,语气幽幽地说道:“一个又听话,又能办事,还懂得孝敬的‘恶人’,远比一个不听话的‘好人’要有价值得多。我们现在,就是县尊大人手里的一把刀。只要我们不把刀尖对准他,他不仅不会折断我们,还会时常给我们喂点血,让我们变得更锋利。”
郑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郑闲却没再解释,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片初具规模的领地,看着那些正在劳作的人们,眼中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火焰。
“郑安,传我的话。从今天起,庄内所有人,无论老少,每日辰时和酉时,都要集中操练。独眼龙,你负责训练那些壮汉,练习队列和搏杀。你,则负责教那些庄户们,如何使用弓弩和长枪。”
“少爷,这……这不合规矩啊!私下练兵,可是谋逆的大罪!”郑安大惊失色。
“规矩?”郑闲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嘲讽,“在这乱世,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规矩!荥阳郑家把我赶出来的时候,跟我讲规矩了吗?王二麻子来抢劫的时候,跟我讲规矩了吗?”
他一把抓住郑安的肩膀,力气之大,让郑安感到了疼痛。
“记住,郑安!我们不能永远当别人手里的刀!我们要做的,是那个握刀的人!甚至是……铸造规矩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郑安的耳边炸响,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投下了一道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的巨大阴影。
郑安被他捏得肩膀生疼,那股力道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但更让他战栗的,是郑闲眼中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火焰。
那不是一个被家族抛弃的丧家之犬该有的眼神,那是枭雄才配拥有的眼神。
“我……我明白了,少爷。”郑安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
郑闲这才松开了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却骤然一变,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去吧,把我的话传下去。告诉他们,从明天开始,训练最刻苦、进步最大的人,每顿饭多加一个黑面馍馍。家里有孩子的,孩子也能多喝一碗米汤。”
恩威并施,萝卜加大棒。
这套路郑安懂,可当它从自家少爷嘴里说出来时,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是,少爷!”
郑安不敢再有任何迟疑,躬身领命,快步跑向了那些刚刚分到田地和简陋住所的庄户们聚集的地方。
独眼龙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尊铁塔。
直到此刻,他那只独眼中才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他走到郑闲身边,声音低沉地问道:“郎君,真要这么干?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郑闲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你告诉我,我们现在干的,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的买卖?私自收拢流民,斩杀匪首,贿赂官吏……哪一件捅出去,我们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独眼龙被问得哑口无言,粗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是啊,从他们跟着这位郎君踏上这条路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跟着我,”郑闲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我不敢保证你们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但我能保证,只要我郑闲还站着,就没人能再像撵狗一样撵我们,没人能再把我们的尊严踩在脚底下。我们吃的每一口饭,都是自己挣来的;我们守的每一寸土,都是用命换来的。这样的日子,不比当个任人宰割的流民强?”
独眼龙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那只独眼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疯狂”的炽热。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愿为郎君效死!”
……
当郑安将郑闲的命令传达下去时,整个刚刚安定下来的郑家庄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要我们操练?男女老少都要?”
“老天爷啊!这是要造反吗?朝廷的大军会把我们这里踏平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浑身哆嗦,脸上写满了恐惧。
“我……我家的男人前年就是被抓去当兵,再也没回来过……我不想我的娃也去送死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当场就哭了出来,引得周围一片啜泣声。
质疑、恐惧、抗拒……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像一团阴云笼罩在郑家庄上空。他们刚刚从流离失所中得到一丝喘息,现在却要被推向一个更恐怖的深渊。
郑安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他笨拙地解释着:“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少爷也是为了我们好……你想想王二麻子,要是没有少爷,我们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的话语在众人的恐慌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际,郑闲在独眼龙的护卫下,缓步走来。
他没有走上高台,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面前。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那些哭喊的、质疑的、恐惧的人,在他的注视下,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整个场面诡异地安静下来。
“看来,大家对我这个决定,有很多想法。”郑闲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谁有疑问,现在可以站出来,当着我的面说。”
人群一阵骚动,但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郑闲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他指向那个刚刚哭得最凶的妇人:“你,出来。”
那妇人吓得一个哆嗦,抱着孩子连连后退。
“我不想为难你,我只问你,”郑闲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果昨天,王二麻子冲进你的屋子,要抢走你的孩子,你会怎么做?”
妇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眼神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与后怕,咬着牙道:“我……我跟他拼了!”
“好一个拼了!”郑闲的声音陡然提高,“可你怎么拼?用牙咬?用指甲抓?你告诉我,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拿什么跟一个拿着刀的土匪拼?结果无非是你被一刀砍死,你的孩子被抢走,或者被当着你的面摔死!”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那血淋淋的场面,让每个人都感同身受,不寒而栗。
郑闲的目光转向那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老丈,你说这是造反。那我问你,王二麻子在左近鱼肉乡里的时候,朝廷的兵在哪里?我们被荥阳郑氏赶出来,流落荒野,啃树皮吃草根的时候,朝廷的官又在哪里?”
“他们不在!”郑闲不等老者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铿锵有力,“他们什么都给不了我们!能保护你们的,不是远在天边的朝廷,而是你们自己手里的武器!是我,郑闲!”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语气稍缓:“我郑闲不是神仙,我也会累,会被人砍伤,会死。我身边的人,也不是三头六臂,也会寡不敌众。如果下一次来的不是几十个土匪,而是几百个,几千个呢?到时候,谁来保护你们?谁来保护你们的家人?”
“我让你们拿起武器,不是为了去造反,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让你们的男人能保护自己的妻儿,为了让你们的女人在遇到危险时有反抗之力,为了让我们的孩子,能安安稳稳地长大!”
“从明天起,参与操练的人,顿顿管饱!表现好的,有肉吃!谁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现在就可以走出这个庄子,继续去过你那任人宰割的好日子!”
说完,郑闲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便走。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一个沉默了半天的壮汉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俺……俺干!郎君说得对,俺不想再过窝囊日子了!”
“我也干!”
“算我一个!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把!”
一个人的声音,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苗。求生的本能和对未来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们看着郑闲离去的背影,那道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显得无比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