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闲的背影,在众人眼中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沉稳而坚定。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仿佛已经笃定了身后那些人的选择。
那名叫喊着“俺干”的壮汉,名叫王大牛,是流民中少数几个有些力气的。
他这一嗓子,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凉水,瞬间炸开了锅。
“对!跟郎君干!俺也不想婆娘娃儿再被人欺负!”
“横竖烂命一条,被山匪杀了是死,饿死也是死!不如拼他娘的!”
“郎君说得对,顿顿管饱!还有肉吃!俺这辈子还没吃过几顿饱饭呢!”
人群的喧嚣从零星的附和,迅速汇成了一股洪流。
求生的欲望,对尊严的渴望,以及那最实在的“管饱”和“吃肉”,彻底击溃了他们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们怕官府,怕造反的罪名,但他们更怕饿死,更怕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在自己面前而无能为力。
郑闲说得没错,朝廷和官府离他们太远了,远得像天边的云彩,看得见,摸不着,更指望不上。
而郑闲,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带着他们打退了山匪,给了他们栖身之所,现在还要给他们饭吃,给他们保护自己的能力。
怎么选,还需要犹豫吗?
之前被郑闲点名的那个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泪水早已风干,只留下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看着那个给了她孩子一块麦芽糖,又用最残酷的言语剖开她内心恐惧的年轻郎君,最终,她咬了咬牙,对着身边几个同样抱着孩子的女人说:“俺……俺也听郎君的。男人去操练,咱们女人也不能闲着,总得干点啥。”
而那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此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浑浊的眼睛里,既有忧虑,也有一丝释然。他活了一辈子,信奉的就是“民不与官斗”的道理。
可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让他把什么都看透了。
这世道,老实人活不下去。他看着周围一张张被煽动得满脸潮红的脸,喃喃自语:“罢了,罢了……或许,这才是活路啊……”
郑闲并没有走远,他只是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旁,背对着众人。
郑安快步跟了上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崇拜:“郎君!他们……他们都愿意了!”
郑闲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身后鼎沸的人群,道:“意料之中。一群快要饿死的人,你给他们一块饼,他们会感激你。但你若是给他们一把刀,告诉他们可以自己去抢一仓库的饼,他们会为你卖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这股劲儿,只是一时之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不能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出三天,人心就散了。”
“那……郎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郑安问道,他现在对郑闲是言听计从,充满了绝对的信任。
“第一步,立规矩,分人手。”
郑闲的思路清晰无比,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脑中演练了千百遍,“你去找几个识字的,没有就找记性好的。在广场上摆张桌子,就地登记。”
他伸出手指,条理分明地开始下令:“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四肢健全的男丁,愿入护卫队者,记名造册。告诉他们,一入此队,便要服从号令,不得有误!每日操练,顿顿饱饭,三天一顿肉!”
“是!”郑安重重点头。
“第二步,分妇孺。你去找那个刚刚抱着孩子的妇人,我看她有些胆气,也有些主见。”郑闲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目标,“让她牵头,将所有妇人组织起来。分为三组,一组负责大伙的伙食,一组负责缝补浆洗,我们缴获的衣物,还有我们自己人破损的衣服,都需要人来处理。最后一组,负责照顾老弱和孩童。”
“郎君想得周到!”
“这不是周到,这是必须。”郑闲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一个团体想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的用处。吃白食的人,只会拖垮所有人。”
“第三步,”郑闲的目光转向庄子角落里那几个正在探头探脑的汉子,“去找庄子里的铁匠、木匠、还有那几个以前是猎户的人。让他们来见我,我有大用。”
郑安领了命令,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猎犬,立刻转身冲入人群,开始高声传达郑闲的指令。
很快,简陋的广场上便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景象。
一张破木桌被搬了出来,几个被郑安揪出来的、勉强认识几个字的半大孩子,正拿着木炭在粗糙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地记录着名字。
男人们排起了长队,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名字报上去,仿佛那不是什么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护卫队,而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另一边,那被郑闲点名的妇人,在最初的惊愕和惶恐之后,挺起了胸膛。
郑安将郎君的话一转达,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这不仅仅是让她干活,更是给了她一份尊重和权力。
她很快便召集了相熟的姐妹,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虽然吵吵嚷嚷,但一个属于女人们的后勤团体,已经有了雏形。
不多时,一个身材壮硕,满脸黝黑,手上全是老茧和烫伤疤痕的老汉,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来到了郑闲面前。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是工匠打扮的人。
“郎……郎君,您找俺?”
老汉正是庄子里唯一的铁匠,姓铁,大家都叫他铁老爹。
他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让人不敢直视的郎君。
郑闲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他亲自上前扶住铁老爹的另一只胳膊:“铁老爹,不必多礼。请坐。”
他指了指身边的大石。铁老爹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郎君站着,俺哪有坐的道理。”
郑闲也不勉强,开门见山地说道:“铁老爹,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大忙。”
“郎君但有吩咐,俺万死不辞!”铁老爹立刻表态。
“死就不必了,我需要你们活着,好好地活着。”郑闲说道,“我需要武器,大量的武器。我们从山匪手里缴获了一些,但远远不够。我要让护卫队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有一杆长枪。”
铁老爹面露难色:“郎君,这……这打造兵器可是犯法的啊!要是被官府知道了……”
“官府?”郑闲冷笑一声,“官府在哪里?王二麻子屠戮左近的时候,官府的刀在哪里?是先被山匪杀死,还是先被官府抓走,你选一个。”
铁老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郑闲语气稍缓:“铁老爹,我不是让你去造什么陌刀、横刀。我只要枪头,最简单,最省料,最结实的枪头。用你们打菜刀的铁料就行。我们这里有的是木头,装上枪头,就是一杆能杀人的长枪!”
他看着铁老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铁匠铺所有的铁料,我都按市价的三倍收。人手不够,我给你从年轻人里挑。炉子不够,我们马上就地再起一个!从今天起,你和你的徒弟,每天的伙食,顿顿有肉!住的屋子,给你们换最好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三天之内,我要看到一百个枪头!”
市价三倍!
顿顿有肉!
最好的屋子!
这些条件,对于一个地位低下的工匠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优待。
铁老爹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看着郑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从未敢想过的未来。
什么王法,什么官府,在实实在在的好处和那份被人尊重的许诺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干!”
铁老爹猛地一拍大腿,手上的老茧拍得生疼,“郎君信得过俺,俺这条老命就卖给郎君了!别说一百个,俺不眠不休,也给您砸出来!”
“好!”
郑闲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但要枪头,还要箭头,还要改造那些缴获来的兵器。需要什么,直接跟郑安说,人、物,我都给你备齐!你们,是我们这个大家能活下去的根本!”
打发走了感恩戴德的铁老爹,郑闲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夜幕降临,一堆堆篝火在广场上升起,映照着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久违的香气。
是肉香!
妇人们组成的伙食组,将缴获来的几头猪羊处理干净,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大锅里,黄澄澄的小米粥正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所有人都围在篝火旁,眼巴巴地望着那翻滚的肉块和浓稠的米粥,喉头不断耸动。
他们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了。
当第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分发到每个人手中时,整个广场都安静了下来。
人们捧着那粗糙的陶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碗里那几块珍贵的肉,许多人,尤其是妇人和孩子,都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一碗简单的粥,这是活下去的希望,是尊严,是他们用自己的选择换来的第一份回报。
没有人狼吞虎咽,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
那种满足而安宁的氛围,与白天的血腥和惶恐,形成了天壤之别。
郑闲和郑安也端着碗,混在人群中。他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波澜不惊。
收拢人心,不过恩威并施。一顿饱饭,一句许诺,足以让这些在绝望中挣扎太久的人奉上忠诚。
但他也清楚,这只是最廉价的忠诚,也是最不牢固的。
他正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那个被他劝服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郎君。”
老者在他身边站定,恭敬地躬了躬身。
“老丈有事?”郑闲抬头看他。
老者看了一眼周围吃得正香的人群,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忧色:“郎君,老朽知道您是为大伙好。可……可咱们这么干,动静太大了。这又是练兵,又是打铁的,瞒不过人的。”
“哦?老丈有何高见?”
郑闲不动声色。
“王二麻子那伙人,盘踞在此地多年,不可能跟县里的官府衙役没有半点勾连。”老者忧心忡忡地说道,“如今他们全折在了咱们手里,县里那边若是久久得不到孝敬,必然会派人来查探。到时候看到我们这般光景,恐怕……恐怕会给我们扣上一个‘聚众谋反’的大帽子啊!”
老者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中。
郑安闻言,脸色一变,刚想开口,却被郑闲一个眼神制止了。
郑闲放下碗,静静地看着老者,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老丈说的,我都想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我们不能等他们来。我们得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
老者和郑安都愣住了。
郑闲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
“县里的孝敬,王二麻子能给,我郑闲……自然也能给。只不过,我给的方式,可能跟他们不太一样。”老者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合上。他身旁的郑安也是一脸愕然,手里的陶碗都差点没端稳。
“主……主动出击?”郑安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郎君,您的意思是……咱们去打县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们这才多少人?
能打能战的不过百余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连像样的兵器都没几件。
就凭这点家当去冲击一座有城墙、有衙役、有驻军的县城?
那不是主动出击,那是主动送死!
老者的脸色更是煞白,手里的拐杖都在哆嗦:“郎君,万万不可啊!这……这才是真正的谋反!朝廷大军一到,我们这些人,连塞牙缝都不够啊!”
周围的火光跳跃着,映在郑闲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看着两人惊骇欲绝的表情,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顺民与暴徒的二元对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