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推演的胜利,如同在奉天沉闷的军界投下一块炽热的烙铁,滋滋作响地烫穿了质疑与轻慢。德国顾问汉斯·冯·塞克特及其团队凭借无可辩驳的专业能力,初步站稳了脚跟。杨宇霆的沉默,即是默认。张汉卿借此东风,正式下令在讲武堂内设立“新式战术教官团”,由塞克特总负责,首批学员从卫队旅、讲武堂优秀毕业生及于凤至“战术研究班”中遴选,共计一百二十人,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强化集训。
消息传出,奉天军界震动。入选者倍感荣耀,落选者艳羡不已,更有甚者嗤之以鼻,等着看这些“洋学生”出丑。于凤至深知,这不仅仅是一次训练,更是一次示范,一场争夺未来军队灵魂的预演。她几乎将大半精力都投入其中,协调资源,安抚各方,并时常前往集训地——位于奉天郊外的一处秘密军营——观察进展。
塞克特完全按照德国陆军军官的标准来锤炼这批学员。训练严苛到了极致:拂晓即起的体能操练、精确到秒的战术动作、复杂繁琐的参谋作业绘图、基于最新情报的沙盘推演、以及极其强调的步炮协同与无线电通讯应用。伙食虽好,但睡眠时间被极度压缩,精神时刻紧绷。
起初,怨声载道。许多习惯了旧式军队松散作风的军官叫苦不迭,甚至有人试图托关系调走。于凤至与张汉卿态度坚决,一律驳回。塞克特更是毫不留情,数次当众严厉批评,甚至淘汰了数名跟不上进度的学员。
然而,高强度、高标准的训练带来的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月后,这批学员的精神面貌和军事素养已焕然一新。他们眼神锐利,行动迅捷,团队协作默契,指挥调度明显更有章法。那种由内而外的专业和自信,与旧式军队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凤至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变化。她建议张汉卿,不应闭门造车,需以实战检验训练成果,亦可震慑宵小,展示新气象。
机会很快到来。奉天以北百余里外的山林地区,一股受日本浪人暗中支持的悍匪“青山好”部,近日活动猖獗,屡屡袭击村镇,劫掠商旅,甚至骚扰铁路线,地方驻军几次围剿均因其熟悉地形且狡猾凶悍而无功而返,反损兵折将。
张汉卿与于凤至、塞克特商议后,决定以此为契机,出动正在受训的“新军”大队。以教官团学员为骨干,加强了一个装备德式野战电话和部分新式轻武器的卫队旅加强连,进行一场实战演练性质的清剿行动。塞克特亲自制定作战计划,于凤至则负责后勤通讯保障和政治动员强调纪律,不得扰民。
行动当日,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新军大队悄无声息地开进山林。他们不再是乱哄哄地一拥而上,而是分成数个精干小队,依托精准地图,由于凤至督促测绘班紧急绘制和无线电通讯,相互策应,交替掩护,如同梳子般梳理着匪患区域。
于凤至与塞克特、张汉卿留在后方临时设立的指挥所内,通过无线电实时掌握前线动态。地图上,代表各小队的箭头不断向前推移,不时传来简洁清晰的报告:
“一队占领制高点,未发现敌情。”
“二队侧翼迂回完成。”
“三队与匪徒小股警戒接触,交火片刻,毙敌二人,我无伤亡,敌向黑风沟方向溃退。”
指挥高效,信息畅通,部队行动有条不紊。与以往剿匪时那种消息滞后、各自为战、甚至误伤友军的情况判若云泥。
最终,新军大队准确判明了匪首“青山好”主力的藏身之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他们没有强攻,而是采取塞克特制定的“围三阙一”战术,故意留出一个口子,却在预设伏击点集中了优势兵力和火力。
溃逃的匪众果然钻入口袋。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持续不到半小时。匪首“青山好”被击毙,匪众大部被歼,余者尽数被俘。新军方面仅数人轻伤。
捷报传回奉天,举城惊讶。以往屡剿不灭的悍匪,竟被一支成立不久的“学生军”以极小代价迅速荡平!其展现出的全新战术、高效指挥和严明纪律,令许多原本持怀疑态度的旧派军官瞠目结舌,不得不重新审视德国顾问的价值和张汉卿的改革决心。
张汉卿闻讯大喜,亲自前往军营迎接凯旋部队,并予以重赏。新军学员士气大振,对塞克特和于凤至的信任与敬佩达到了顶点。
然而,于凤至却在胜利的喜悦中,察觉到一丝异样。审讯俘虏时,有人含糊地提及,近日曾有“东洋先生”给他们提供过一批崭新的日制步枪和弹药,并鼓动他们加大破坏力度。
“东洋先生……”于凤至眼神骤冷。这绝非简单的匪患,背后必然有日本人的黑手!他们或许本想借匪徒之手制造混乱,试探东北军的虚实,却没料到撞上了刚刚淬火的新军锋芒。
她立刻将这一情况秘密报告给张汉卿,并提醒道:“汉卿,日寇亡我之心不死,此次剿匪小胜,恐更激其忌惮。日后手段必更加阴狠毒辣,需严加防范。尤其是新军和兵工厂,恐已成其眼中钉肉中刺。”
张汉卿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我晓得。经此一役,我更知改革强军之必要!凤至,与德国合作之事,还需加大力度!顾问、装备、技术,我们要更多、更快!”
就在奉天方面为剿匪胜利和新军初成而稍感振奋之际,一封来自南京国民政府的公函,被送到了张汉卿的案头。
函件以外交辞令,先是赞扬了东北地方剿匪安民的功绩,随即笔锋一转,提及“近闻贵处有聘用欧西人士参与军事教育及军工生产之事”,表示“中央政府乐于见到各地整军经武,然涉外军事合作事关国家整体外交与国防策略,宜统筹于中央,以免歧异,授人口实”。最后“建议”东北当局将聘用之外籍人士情况及合作项目详情报备中央军政部,“以便协调备案,共策国防”。
公函措辞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中央权威和隐隐的敲打意味。
张汉卿看完,眉头紧锁,将公函递给了于凤至。
于凤至快速浏览一遍,心中了然。奉天与德国的接触,终究还是引起了南京蒋介石的注意。这封公函,既是关切,也是提醒,更是一种无形的制约——中央要掌握地方军事外交的主导权。
“汉卿,此事需谨慎应对。”于凤至沉吟道,“蒋公之意,是要我们将对德合作纳入中央框架,至少要在名义上获得其认可。硬顶绝非上策。”
“那难道要我们将好不容易请来的顾问和盘托出,听任中央安排?”张汉卿有些不甘。
“自然不是。”于凤至微微一笑,“我们可以‘报备’,但如何报备,却有讲究。可强调我等所聘皆为退役技术人员,旨在改进生产、培训技工,且规模甚小,完全在地方权限之内。同时,可表示绝对服从中央领导,今后若有更大规模合作,定当先请示中央。如此,既全了中央颜面,亦不损我实际行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许……还可借此机会,派一可靠之人赴南京,一方面详细‘说明’情况,另一方面也可探听中央对德合作之真实意图与底线,甚至尝试争取一些中央层面的支持或资源。”
张汉卿闻言,眉头稍展:“此计甚好!派谁去合适?”
于凤至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人选:“方宏毅需主持兵工厂技术,脱不开身。或许……可让秦先生以实业公司经理身份前往,他熟悉商务外交,言辞便给,且对德国事务知情。我再修书一封,向蒋夫人问候并略作解释,或能有所助益。”
“好!就依你所言!”张汉卿下定决心。
南京的公函没有带来阻碍,反而成为了一个契机,一个将奉天对德合作从地下推向半公开,并尝试与中央建立更紧密联系的契机。
于凤至立刻着手准备。她亲自草拟了给南京的回复公文,言辞恭谨,理由充分。又给宋美龄写了一封私信,语气亲切,从“实业救国”、“女性自强”的角度谈及引进德国技术的重要性,绝口不提军事,只盼“夫人能于蒋主席面前略作陈情,理解我等苦心”。
秦先生领命,带着文件和于凤至的私信,以及一份不菲的“活动经费”,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送走秦先生,于凤至站在帅府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南方。天空依旧阴沉,雪花零星飘落。
新军的锋芒初试,斩断了匪患,却也划破了看似平静的湖面,露出了水下更多的暗礁与漩涡。日本的阴谋、中央的关切、内部的角力……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