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唐端着两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走过来,瓷杯壁氤氲水珠。她穿米白色羊绒衫,长发挽起,散发无害的暖意。她将其中一杯放在秦川手边的矮几上,杯底与玻璃相碰。
“尝尝,我新煮的。”她的声音轻柔,“最近看你总睡不好,喝点这个,安神。”
秦川没碰茶。他的目光黏在玉佩裂痕上,想看穿它,看到裂痕背后消失的女人。
“安神?”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荣宁,你说,一个人如果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连一张照片、一段录音都找不到,她……是不是就真的不存在了?”
荣宁唐脸上的笑容没动摇,反而更怜惜。她倾身,伸手,用指尖极其自然地覆在秦川握着玉佩的手背上。她的指尖微凉,令人安心。
“傻瓜,”她声音心疼,“你在说什么傻话?张岚只是……暂时迷路了。我们都在找她,不是吗?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啊。你看,”她优雅地划过客厅里崭新的家具、墙上挂着的、他们“一家三口”的温馨合影(照片里,秦川抱着一个被精心修饰过的、模糊不清的婴儿影像),以及窗外那片宁静的芦苇荡,“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小雅还那么小,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家,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钩子,钩住秦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对女儿小雅的愧疚与思念。她没否认张岚的失踪,而是将它归结为“迷路”,并将秦川的执念,转化为对“新生活”的阻碍。
“走出阴影,”荣宁唐的声音柔和,“不是要忘记过去,而是为了更好地拥抱未来。秦川,你信我,好吗?我会帮你,我们一起,把她们找回来。”
“一起?”秦川抬头,目光锐利地落在荣宁唐脸上。那眼神没感激,只有审视,“你帮我?怎么帮?用你那些‘温暖’的言语,还是用你替我安排好的、每一步都严丝合缝的人生?”
荣宁唐脸上的笑意凝滞。但她很快便将那抹异样,化作更深的忧伤。她抽回手,端起茶,垂眸吹了吹热气,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
“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委屈,“秦川,我只是想让你好起来。如果你觉得我的方式错了,那……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这句话,看似退让,实则更锋利。它将秦川所有隐秘的怀疑都逼到了悬崖边上。他若说出“我要查瓦斯爆炸的真相”,便是质疑她的“温暖”;他若沉默,便是默认她的“正确”。
在这静默里,秦川的手机响了。屏幕上,一个陌生的、归属地为南港的号码,正闪烁着。
荣宁唐的目光扫过屏幕,眼底深处,一丝警惕一闪而逝。
同一时刻,北方小镇的夜色,正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寂静所笼罩。
梁少淮没回旅店。他独自一人,坐在镇外一座废弃砖窑的穹顶上。脚下,是布满蛛网与尘埃的巨大炉膛。头顶,是北方旷野上空,缀满星辰的墨蓝天幕。
深夜的“温暖木屋”,静得能听见壁炉里余烬细微的噼啪声。
荣宁唐没睡。她赤脚踩在冰凉的橡木地板上,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映出她纤细优雅的身影,月光透过纱帘,在她身上投下银色光晕。她抬手,指尖拂过镜面,仿佛在触摸另一个自己。
镜中的影像,却开始扭曲、晃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
画面褪去华贵的羊绒衫与精致的妆容,取而代之的,是七岁那年,宁家老宅后院里,被烈日烤得发白的青砖地。
小小的荣宁唐,穿碎花连衣裙,蹲在墙角。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皮剪刀。剪刀的尖端,正对着面前那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穿着崭新白色小洋裙的女孩——宁祖尔。
宁祖尔那时才五岁,小脸粉雕玉琢,眼睛又大又亮。她怯生生地看着荣宁唐,小手绞着裙摆:“姐姐……你、你别剪我的头发……”
荣宁唐没说话。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恶意的笑容。然后,她猛地扑了上去。
剪刀的寒光一闪。
宁祖尔尖叫,随即被荣宁唐死死按在地上。碎花连衣裙的布料在青砖地上摩擦。荣宁唐用尽全身力气,将剪刀狠狠地扎进宁祖尔那头柔顺的长发里。
不是剪,是扎。
剪刀撕裂发丝,也撕裂头皮。温热的液体,顺着宁祖尔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滚烫的青砖上。
宁祖尔的哭喊声越来越弱,最终只剩下呜咽。而荣宁唐,却越剪越快,越剪越狠,脸上反而升腾起一种兴奋。
她要剪掉这头漂亮的头发,剪掉这个女孩身上所有让她嫉妒的东西。漂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还有宁家所有人对她毫无保留的宠溺。
当宁祖尔终于被闻讯赶来的佣人拖走时,她头上只剩下几缕凌乱、沾着血污的断发。而荣宁唐,则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发丝的小手,心满意足地笑了。
那一刻,她第一次尝到了掌控的滋味。只要足够狠,足够快,就能轻易地抹去一个碍眼的存在,将世界,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镜中的幻象骤然掐断。荣宁唐的指尖,依旧停留在冰冷的镜面上。她缓缓收回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平静。
她转过身,走向卧室。路过壁炉时,她顺手从旁边矮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拈起一枚早已熄灭的雪茄烟蒂。那是秦川今天下午留下的。
她将烟蒂凑到鼻尖,深吸一口气。烟草混合着男人身上特有的须后水气息,涌入鼻腔。这味道,让她感到安心。
她没道德负担。从来没有。
那些过去,不过是她攀上高枝的垫脚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为了不被踩在脚下,为了成为那个可以俯视众生的人。
所以,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谋杀自己的丈夫,只为侵吞他庞大的遗产;她可以微笑着将秦川引入陷阱,用“温暖”与“家庭”的幻梦,将他变成自己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她甚至可以亲手扼杀掉宁祖尔——那个本该属于她的童年化身——只因为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不完美”人生的无声控诉。
她的人生信条,从来都只有一条:赢者通吃,败者无权谈论对错。
与此同时,秦川正站在“温暖木屋”二楼的露台上。
夜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睡袍猎猎作响。他没穿外套,任由寒意穿透衣料,渗入他的骨髓。他需要这种清醒,这种疼痛,来对抗荣宁唐无处不在的麻痹。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上面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艘远洋货轮的甲板上,笑容灿烂。左边那个,是年轻的秦川;右边那个,是他的发小,也是他最信任的兄弟——陈默。
陈默,是第一个被派来调查秦川走私网络的卧底。
秦川记得那天,码头上雾气弥漫,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柴油的味道。陈默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工装,混在一群搬运工里,朝他挥手。秦川当时还笑着骂他:“穿得跟个偷渡的似的,赶紧换身行头!”
三天后,陈默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距离码头三公里外的海面上。官方报告称,是“意外落水”。
只有秦川知道,那晚,是他亲自将陈默推下了那艘正在卸货的散货船。他记得陈默落水时,那双难以置信的震惊的眼睛,像烧红的针,至今仍扎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没后悔。在那个时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为了小雅,为了张岚,为了他一手打拼下来的帝国。
但他无法遗忘。
那双眼睛,成了他灵魂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他早已不是那个站在甲板上、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年。他是一个手上沾着至亲血液的刽子手。
他不敢回国。不是因为害怕法律的制裁,而是害怕回到那个地方,回到那片埋葬了陈默的、咸腥的海水边。他怕自己会疯掉,怕自己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那双眼睛彻底吞噬。
荣宁唐的“温暖”,是他唯一的浮木。他紧紧抓住它,哪怕知道那浮木之下,是更深、更暗的漩涡。
他将那张泛黄的照片,慢慢撕开。纸张发出令人心碎的嘶啦声。他将碎片,一片一片,抛向脚下那片墨色的芦苇荡。
纸屑在风中飘散,像一群迷途的白蝶。
秦川闭上眼,吸了一口北方凛冽的空气。那空气里,有尘土,有草木,有旷野的粗
粝,却没有一丝南港那令人窒息的、混杂着血腥与谎言的甜腻。
他不能回去。
他必须在这里,在荣宁唐为他精心构筑的、名为“温暖”的牢笼里,继续扮演下去。
直到,他找到张岚和小雅。
或者,直到,他被那双永远无法闭上的眼睛,彻底拖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