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与北疆灯火
车轮滚滚,列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向北疾驰。
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郁郁葱葱,逐渐变为北方的萧瑟苍凉,土地裸露,树木凋零,最后,当列车驶入关外,视野里开始出现斑驳的积雪,天空也变得低沉灰蒙。
陈望靠在硬卧车厢的窗边,对面坐着一位喋喋不休、试图推销某种“新型节能锅炉”的乡镇企业老板,邻座是几个带着大包小裹、操着浓重东北口音探亲归来的工人。
喧嚣、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泡面、烟草和人体混合的气味。这与半岛酒店套房的静谧奢华,虹港街头的高效冰冷,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
但他此刻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那些关于离岸公司、股权架构、商业情报的纷繁思绪,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对李秀兰情况的担忧,和一种归巢般的急切。
他拒绝了那个锅炉老板递过来的香烟,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商业蓝图,而是李秀兰坐在合作社办公室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拨打算盘时专注的侧脸;
是她把温热的搪瓷缸子递到他手里时,指尖传来的温度;是她偶尔看向他时,眼底深处那抹被他刻意忽略的柔光。
还有……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胎位不正……在这个年代的北疆,医疗条件有限,这无疑增加了生产的风险。
一股细密的、冰冷的恐惧感,像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心底。他发现自己可以面对莫斯科克格勃的试探,可以周旋于虹港的黑帮与巨贾之间,但在妻子和孩子的健康面前,那种运筹帷幄的自信变得如此脆弱。
“同志,到站了!”列车员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北疆小站,寒风凛冽,呵气成雾。站台上积着厚厚的雪,远处是白茫茫一片的林海雪原。张大山带着两个护厂队的兄弟,穿着臃肿的棉大衣,踩着厚厚的积雪,早已等在那里。
看到陈望下车,张大山立刻咧开大嘴,露出憨厚而真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望哥!你可回来了!”他用力拍了拍陈望的肩膀,又赶紧帮他提起简单的行李,“路上辛苦了吧?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家里怎么样?”陈望一边跟着他们走向那辆熟悉的吉普车,一边迫不及待地问,目光紧紧盯着张大山。
“都好,都好!”张大山忙不迭地回答,“合作社运转正常,就是……秀兰姐这两天看着是有点没精神,老支书家的婶子过去陪了她两天。”
陈望的心又沉了一下。他没再多问,钻进了吉普车。车子在积雪覆盖、颠簸不平的土路上缓慢行驶,车窗外是熟悉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北疆荒原,枯草在寒风中摇曳,天空低沉得仿佛要压下来。
当合作社那一片低矮建筑群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点点灯火在严寒的夜色中闪烁,像是黑暗冻土上顽强生存的星辰。
车子直接停在了陈望和李秀兰居住的那个带小院的砖瓦房前。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炊烟。
陈望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和煤炉热气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李秀兰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缝制的小衣服,听到动静抬起头。
她的脸色确实比陈望离开时苍白了些,眼底带着倦意,但看到陈望的瞬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立刻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回来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和放松。
“嗯,回来了。”陈望放下行李,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你和孩子……都好?”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李秀兰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暖的。她伸出手,覆盖在他放在自己腹部的手背上,指尖微凉。
“都好,你别担心。”她柔声说,“医生就是让多注意,没那么严重。就是……你不在,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时,锅里炖着的白菜粉条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香气更浓了。
“还没吃饭吧?我炖了菜,贴了饼子,这就去端。”李秀兰说着就要起身。
“你别动,我来。”陈望按住她的肩膀,自己站起身,走向灶台。
他看着锅里翻滚的热气,闻着那熟悉而朴实的饭菜香,听着身后妻子轻柔的呼吸声,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窗外是北疆无尽的风雪与寒夜,窗内是温暖的灯火与等待他归来的家人。
这一刻,什么虹港的繁华,什么莫斯科的暗流,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这里,才是他的根,是他所有冒险与拼搏的意义所在。
他盛好饭菜,端到炕桌上,看着李秀兰小口小口地吃着,心中一片宁静。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充满挑战,但只要有这盏灯亮着,他就有无穷的勇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