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缓缓停靠在北疆小站的月台上。在零星几个裹着厚棉袄的旅客中，两位穿着南方常见款式的深色棉衣、提着老旧人造革皮箱的老人显得格外醒目。
正是陈望的父母，陈老实和王素芬。
陈望和张大山早已等在风雪里，看到父母下车，陈望立刻迎了上去，接过行李。
“爸，妈，路上辛苦。”陈望看着父母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心里有些发酸。
“还好还好，就是这北边的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王素芬一口软糯的上海普通话，她打量着儿子，眼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望子，侬好像又清减了点。”
陈老实话不多，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目光扫过周围苍茫的雪原和简陋的站台，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回到合作社那个带着小院的砖瓦房，李秀兰早已准备好了热茶和炉火。看到公婆，她撑着腰想站起来，被王素芬赶紧按住。
“秀兰，快坐快坐！自家宁（人），勿要客气！”王素芬拉着儿媳的手，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脸上笑开了花，
“哎呦，看看这肚子，尖尖的，我看啊，肯定是个大胖小子！”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上海带来的绒线、小衣裳，言语间充满了对孙辈的期待。
陈老实则沉默地坐在炉边，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目光偶尔扫过这间虽然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屋子，又看向窗外合作社连片的建筑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冒着黑烟的工厂（指合作社的加工车间），眼神复杂。
第二天，陈望带着父母参观合作社。看到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皮张、山货，看到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工人，看到运输队一排排擦得锃亮的嘎斯车，王素芬不停地咂嘴，低声用上海话对老伴说：“老头子，侬看看，阿拉望子搞了嘎大排场？吓煞宁（吓死人）哦！”
陈老实依旧沉默，只是看着那些穿着统一棉袄、见到陈望都恭敬喊“望哥”或“陈主任”的年轻队员们，看着账房里好几台噼里啪啦作响的算盘和厚厚的账本，他夹着烟卷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趁王素芬拉着李秀兰在屋里絮叨孕期注意事项时，陈望给父亲递了根“大前门”，父子俩走到院子背风的角落。
“爸，这次叫你和妈过来，一是照顾秀兰，二来……有件事，想请你们帮个忙。”陈望斟酌着开口。
陈老实点上烟，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儿子：“讲。”
“我现在生意做得大了点，外面眼红的人多。”陈望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有些名头，挂在外面太显眼，容易招风。我想……用你和妈的名字，在一些文件上签个字，算是帮公司占个位置，挡挡麻烦。”
陈老实沉默了，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北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雪沫落在他的肩头。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用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了一句：“望子，跟爸爸讲实话，格个（这个）……犯法伐（吗）？”
陈望看着父亲眼中那深切的担忧，心中一凛，语气无比肯定：“不犯法，爸。就是正常的商业安排，很多大老板都这么做，就是为了分散风险，保护家当。所有文件都是合法的，有律师看过。”
陈老实又沉默了半晌，然后将烟头在鞋底摁灭，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陈望脸上：“我跟你妈妈，没啥大本事，帮不了你啥。就这点名字，还有点用场。你要用，就拿去用。只要不犯法，阿拉（我们）就帮你顶格个（这个）名头。”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一种如山般的承诺。
晚上，李秀兰拿出几份关键的授权文件和股权代持协议的摘要。她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坐在公婆身边，像拉家常一样，用最直白的话解释：
“爸，妈，你们看，这就好比咱们家有好几个装鸡蛋的篮子。以前呢，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篮子摔了，鸡蛋就全碎了。
现在望子的意思呢，是把鸡蛋分开放到几个篮子里，这个篮子写爸的名字，那个篮子写妈的名字，还有一个写我堂兄的名字。这样就算不小心摔了一个篮子，别的篮子里的鸡蛋还是好好的。
这些文件呢，就是说明这几个篮子里的鸡蛋，其实还是归望子管，只是暂时写在你们名下，帮看着。”
王素芬听得似懂非懂，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她是明白的，连连点头：“哦哦，格个（这个）道理我晓得的呀，是要小心点的呀。”
陈老实则仔细地看着文件上那几个关键的名字和印章位置，然后对李秀兰说：“秀兰，侬（你）讲清爽了，阿拉（我们）晓得了。啥辰光（时候）签字？”
这时，王素芬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李秀兰的手问：“秀兰啊，侬（你）为啥勿回上海生小宁（小孩）啦？上海条件总归比格得（这里）好点伐？”
李秀兰温和地笑了笑，看了一眼陈望，说道：“妈，这边医院也蛮好的，望子都安排好了。再讲，合作社格得（这里）一摊子事体，伊（他）走不开。我在这边，伊（他）安心点。而且，”她轻轻抚着肚子，语气柔和而坚定，“我觉得，格个（这个）小囡（小孩），就应该在格得（这里），在伊拉（他）爸爸打拼出来的地方出生。”
陈望握住她的手，心中暖流涌动。父母的理解，妻子的支持，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守护好这片基业的决心。
陈老实听着，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拿起那份需要他签字的文件，走到桌边，戴起老花镜，在李秀兰指的位置上，郑重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陈德贵。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最无言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