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包生石灰被小心翼翼地挂在歪脖子树的枝杈上，林玄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绊索隐藏在落叶下，火油罐藏在乱石后，石灰包悬在头顶，再加上苏九儿在灌木丛后布下的那几个简单的幻象节点，以及姜璃作为最后防线的守候。
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防御阵地”，总算有了点模样。
太阳终于彻底沉下了西山，最后一抹暖色的余晖被深蓝色的夜幕吞噬。山里的夜晚来得快，寒意像潮水般涌上来，迅速驱散了白天的最后一丝暖意。夜风变得凛冽，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林玄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走回道观前。姜璃依旧盘膝坐在那块大石后，膝上横着剑，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与冰冷的石头融为了一体，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显示着她并非雕塑。苏九儿也从灌木丛后挪了回来，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她靠在道观的门框上，微微喘息着，刚才布置幻象显然消耗了她不少力气。
山下的喧哗声并没有停止，反而像是酝酿着更大的风暴。隐约可以看到，点点火把的光芒如同嗜血的眼睛，在山脚处聚集、晃动，并且开始沿着山道，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移动。那光芒刺破了山林的黑暗，也清晰地映照出危机正在步步紧逼。
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在小小的道观上空。
林玄走进道观，拨弄了一下篝火，添了几根柴。橘红色的火苗重新旺盛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周围的黑暗和一部分寒意。他拿出那个破旧的水囊和三个勉强能算是碗的粗陶杯，倒上清水。然后，他端着水走了出来。
他把第一碗水递给苏九儿：“苏姑娘，喝点水，暖暖身子。”
苏九儿接过陶碗，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陶壁，她轻轻说了声：“谢谢林大哥。”双手捧着碗，温暖的感觉顺着掌心慢慢蔓延，让她冰冷的身子微微回暖。
林玄又端着一碗水，走到大石旁，犹豫了一下，递向姜璃：“姜仙子，也喝点吧。天冷。”
姜璃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扫过那碗清澈的清水，又落在林玄被火光照耀的、带着些许烟灰和疲惫的脸上。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然后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接过了陶碗。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玄的手，一触即分，带着冰凉的触感。她没有说谢谢，只是微微颔首。
林玄自己端起最后一碗水，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水滑过喉咙，让他因紧张而发干的嗓子舒服了不少。篝火的热量烤着他的后背，带来些许暖意，但胸腹间却因为寒意和紧张而有些发凉。
三个人，围着一小堆篝火，或坐或站，静静地待在破败的道观前。没有人说话，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山风的呜咽声，以及远处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夹杂着叫骂和脚步声的喧嚣。
这种寂静，并不让人安心，反而充满了山雨欲来前的压抑。
但奇怪的是，在这极度的紧张和未知的危险面前，林玄心里除了害怕，竟然还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他看了看身边重伤却坚持留下的苏九儿，又看了看石后那个虽然冷着脸但终究没有离开的姜璃。
他们三个，一个是被族内追杀的“异端”狐妖，一个是路子野到没边、被“甲方”折磨的穿越者，还有一个是理念冲突、立场微妙的名门仙子。怎么看怎么不搭调，怎么看怎么像是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
可偏偏，在这越来越近的危机面前，他们站在了一起。
一种微妙的、近乎荒谬的同盟感，在这沉默的守望中，悄然滋生。它还很脆弱，基于各种不得已和不确定，但它确实存在。就像黑暗中这堆小小的篝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散发着光和热，驱散着孤独和寒意。
林玄忽然嗤笑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举起手里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清澈的泉水在火光下微微晃动。他目光扫过苏九儿和姜璃，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疲惫、又有点豁达的笑容：
“啧，你说咱们这组合，算怎么回事？一个妖，一个人，还有一个……呃，暂时算战友的仙子。”他晃了晃手里的碗，“山下那群‘正道人士’要是看到这场面，估计得气吐血吧？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奇异地冲淡了几分紧张感。
苏九儿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苦涩，也带着一丝温暖。
姜璃没有笑，依旧面无表情，但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林玄收起笑容，深吸一口气，将碗举得更高了些，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却又无比认真的语气：
“不管明天是死是活，不管咱们的路子对不对，今晚，咱们仨……哦不，算上我脑子里那位不靠谱的大佬，咱们四个，算是捆一块儿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来！以水代酒，敬咱们这个……临时的‘失意者联盟’！ 敬咱们这些不被理解的‘异端’！干杯！”
苏九儿几乎没有犹豫，她双手捧着陶碗，努力站直了一些，对着林玄，也对着姜璃的方向，郑重地举起了碗。尽管虚弱，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姜璃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看着林玄举起的破碗，看着苏九儿认真的眼神，又听着山下那越来越近的、喊着“除魔卫道”口号的喧嚣……内心的挣扎和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翻涌。
与妖为伍？举杯共饮？这在她过去十几年的认知里，是绝对的大逆不道。
可是……
她抬眼，望向山下那片如同毒蛇般蜿蜒上来的火把长龙，又看向眼前这堆在寒风中顽强跳跃的篝火，以及火光映照下，两张虽然处境狼狈却眼神清澈的脸。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终于，在苏九儿温和而坚持的注视下，在林玄那双带着豁达笑意的眼睛的等待中，姜璃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握着陶碗的手。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丝僵硬和迟疑，但她确实举起了碗。她没有看林玄，也没有看苏九儿，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清冷的侧脸在火光下明暗不定。
三个粗陶碗，盛着清澈的山泉水，在危机四伏的夜色中，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轻轻地、无声地碰在了一起。
没有欢呼，没有誓言。
只有夜风的呜咽，和山下越来越近的杀伐之声。
但这一刻，某种看不见的纽带，已然连接。